专栏 | 中国最钱线:四旬鹏城:“永远年轻”的群蚁之都

欢迎收听自由亚洲电台这里是《中国最钱线》,我是主持人子朝。这期节目我想跟大家聊聊深圳,这座我成年后生活时间最长、即将迎来它42岁生日的城市,聊聊它的荣耀和迷惘,宏大与卑微。

改开圣地&南方“陪都”

速度快到眩晕的2022年终于过了快三分之二了,已经热点疲劳的人们终于又开始关注中共在年底即将召开的那场据说依然“留有悬念”的大会。我们的天降伟人气定神闲跑去满洲乘凉了,不甘寂寞又不堪重负——主要来自期望他“力挽狂澜”的听床师们重负的莉卡酱却顶着真.百年不遇的高温干旱去了南国深圳,在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地点:深圳市中心莲花山顶的邓小平像前,发表了一通让人浮想联翩的“长江黄河不会倒流”的演说。

本人无意加入听床界,对哩咔酱各种临去秋波式的卖力表演更缺乏兴趣。但这个日子确实挺有意思:再过几天,8月22日就是邓小平——中共官方话语中的“改开总设计师”“深圳之父”的冥诞。再之后几天,8月26日,就是深圳经济特区成立42周年的日子,这算是一般语境里深圳这座城市的“生日”。哩咔酱据说代表的“中共内部坚持改开力量”选在这个时间地点摆这么一出pose,自然是借重深圳“改开圣地”的地位。在官方语境里,深圳和毛时代内陆荒野上出现的社会主义工业新城一样,同样是党亲手创造的奇迹,并且这个奇迹是“现代”、“创新”、“先进”的,自然也是更加“正确”的。深圳的市歌是一度几乎成为中共第二党歌,全中国人人都会唱的《春天的故事》。在这个“春天宇宙”里,邓小平如同造物主一般,说有就有,当立就立,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画了一个圈,便能长出座座金山。既然“改革开放”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中国主要的政治正确口号之一,所有人至少在形式上还得讲这两句口号。那么各路依托于“改革开放”得利的势力,在这个概念已经名存实亡的当下会越来越起劲地跑来深圳这个“圣地”,拜一拜邓小平的各种神主牌——莲花山铜像、蔡屋围画像之类,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深圳的名义政治地位看起来并不高,它依然隶属于广东省,只是跟青岛宁波等一样的计划单列市。但它的确是公认的“一线城市”,这里有一大堆的“中”字头机构和企业总部,新闻曝光度仅次于北京上海,远比天津重庆更能“上达天听”。实际上深圳是中国在任和退休高官钟爱的冬季南下避寒地,习仲勋晚年就长期在这里居住并终老于此。“改革开放试验田”的特许地位更让它有了“不是直辖,胜于直辖”的地位,常常成为许多重大决策的诞生地。而且如前面所述,这座城市在中共看来完全是它自己“创造”的,比起地方色彩浓厚或是境外势力影响巨大的上海广州,它更像是一座令“中央”更加放心的,南方的陪都。

四个深圳:诞生即被折叠

跟不了解深圳的人尤其是北方人描述这座城市的空间结构并不容易。这座城市不是方块状或放射状,而是从一端放射的扇形。它的市中心也不是一个点,而是狭长海滨平原上一条长达30公里的线。这条线上东中西三个近乎等量齐观的中学形成了罗湖、福田、南山三个区,一排高楼如屏风般与香港一侧的无人郊野沉默相对,再各自向北辐射出属于自己的腹地,延伸到山背后的广袤丘陵。那里在最早划定的“深圳经济特区”范围之外,直到十几年前进入市中心仍需要办理证件,俗称“关外”。这里是深圳作为中国第一工业出口基地的基本动力盘,却是许多关内“老深圳”心目中完全陌生的“异次元”土地。

深圳虽然是一座人造的城市,但并不同于内陆那些一张图纸盖出来的新区新城。实际上它是许多股力量,包括不限于中央各部委山头、广东地方、驻港中共资本、内地各省、香港资本、外国资本乃至于本土村落宗族,互相配合、互相纠结“造”出来的。这个城市一出生便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被“折叠”成几个独立的部分。作为香港郊区的罗湖和作为世界工厂大车间的关外,在八九十年代香港资本主导深圳发展的“香港时代”蓬勃兴起。其后是2000年代开始北京力量强力进入培育出作为“南方金融中心”的福田,2010年代的“宇宙中心时代”看起来高度融入全球化的“硅谷分谷”南山。这四个部分并不仅仅是空间上的分割,也各自代表了这座城市复杂模糊背景中的一部分。而看起来草根的原住民宗族力量保护下的所谓“城中村”,以不同比例分布在四个深圳的各个角落,给了包括十年前的我在内的许多初到这座城市的人一个安身之处,让这座城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至于那样高不可攀。

“香港郊区”:海水与土地,树根与枝干

很少有一座城市如此离不开另一座城市。当我们提起深圳,便不得不提到香港。香港是“境外势力”在“中国之旁”打造的自由港,而深圳则是重建的中华帝国为了对接这个“自由港”的资源自己设立的“特许口岸”。如今的深圳,香港的有型影响力基本上已经退缩到以贸易产业为主、有大量香港人居住的罗湖“老城区”,其他地方甚至很难听到粤语。说现在的深圳是香港郊区,恐怕只会引来无情的嘲笑。但实际上深圳赖以自豪的电子通信产业依然离不开早已许多年不装配电子表的“隔壁”,不仅是华强北的水货iphone,“工业深圳”无数的工厂都需要通过香港输入的进口元件,甚至连据说掌握蓝星最先进黑科技的华为也必须要在那里开设分公司弄到一些来源成谜的芯片之类关键产品。而深圳虽有自己的证券交易所,其庞大的金融业也极其依赖与资金自由流动的香港互通有无。至于从腾讯大疆到无数小创业公司的科技业,其起步和壮大所仰仗的投资,大部分也都在“对面”转手,甚至他们很多的目标也是到“对面”上市。

很多中国人包括天降伟人本人都迷信的中共给的所谓“政策”,认为深圳的经验可以无条件在白洋淀之类地方复制,但这些东西其实无非是一些“你不来管我就再好不过了”式的“皇恩浩荡”。甚至早期的五个“经济特区”里,真正变成“金山银山”的也只有深圳。因为这座除了广东沿海并不少见良好港口别无自然资源,更谈不上什么“人文积淀”的口岸小镇,至今唯一别人没有也搬不走的,就是它紧紧依偎着的香港。

当然现在的深圳人口已经是香港的三倍多,经济总量也早已超过。但两者的关系依然是那个比喻:靠海的沙漠边缘建了一个海水淡化厂,靠着海水淡化厂建了一个面积和产值都更高的农庄,然后你想让这个农庄取代化淡厂的功能?当然,更不要说现在这个海水化淡厂还能运转多久也成了问号。

“草根”表象下的第二北京

从深圳“本体”——罗湖桥边“深圳镇”所在的东门老街一带向西10公里,你就来到了长江以南最像北京的地方。横平竖直的棋盘式路网,甚至连名字都有统一规律乃至数字编号。这里有宽阔到反人类的快速路、占地面积巨大的立交桥、规模大到公园级别的绿化带,动辄数百米的高楼隔着广漠无边的大理石广场在其中遥遥相望。尽管这里栽种着大片的小叶榕和芒果树,但在热带常年直射的艳阳下,一切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亮。这里看起来很像北京的很多地方,当然现在我会觉得它更像一个北美城市的中央商务区。

它像北京并不仅仅是外观上的。这里也几乎是京城之外“直通中央”的部门最多的地方,招商银行、中信证、中广核等数十家央企总部聚集于此。再加上绝大部分驻港白区党企业的“内地总部”,各省各部委在此的“窗口公司”,这里虽然地理上几乎是离首都最远之处,却处处都有着权力的影子。老深圳也喜欢谈论某某集团是哪家红贵私产之类花絮。

当然这些公司与首都那些直接从衙门转型来的巨无霸不同。他们本身大多是深圳建立之初各大山头派人“南下圈地”的产物,几乎每个公司都能讲一段自己的“草根创业”故事。虽然就像我们现在都知道的,实际上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草根的奇迹,即使是后来被奉为创业楷模的王石、马化腾,背后也依然有着鲜明的“圈地”背景。

如果从直接覆盖的人口和占有的GDP规模来看,深圳的“北京势力”并没有统治地位。但实际上它们控制的确实是这座城市的关键命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中国官方语境对深圳这座城市的定义——一座因为“中央”高瞻远瞩画了个圈,由来自“全国各地”讲普通话的人所建立——的道成肉身。尽管这座城市实际上近一半的人口仍然来自广东省内各地,但却在自我认同上高傲而执着地向着北方,更加热心于“大国”的使命。

吸食血肉,永葆青春

深圳确实是中国最年轻的城市,但从另一个维度,它也算是中国最老的城市之一:考虑到中国大部分地区的大规模城市化都发生在21世纪以后甚至2010年代,这里反而有着数量巨大的30年以上的“老”房子。但这座城市的人口结构却一直年轻得可怕,在已经迈向深度老龄化的中国,他依然保持着32.5岁的平均年龄和个位数的老年人口。这似乎是一座不会变老的青春之城。

40多年来,这座城市的人口逻辑没有什么变化:吸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这里,在他们青春耗尽的时候,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回到老家,再等待下一批年轻人。这首先是关外“工业深圳”的运转逻辑,血汗工厂的运转模式简单直接,鼎盛时期仅富士康龙华园区一地就有近百万人在流水线上进行单调重复的劳作。他们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或是关外的农民自建房,并不指望在这座城市定居,唯一的愿望就是挣够钱衣锦还乡。他们也不可能拥有这座城市的户口成为它的正式居民——在21世纪初,这里的户籍人口长期只有常住人口的1/10甚至更低,这是一座没有永久居民的城市。

当然,深圳户口相比京沪,取得的难度并不算高。实际上在这座城市进入金融业和科技业的时代之后,这些完全符合这一条件的人依然对扎根这座城市意兴阑珊。因为这里在有钱的同时,各种生活服务配套实在是乏善可陈。在我刚到深圳的时候,1000多万人口的城市仅有不到5家三甲医院,就这仅有的几家还普遍被认为水平完全不能跟广州的各大医院相比。唯一的深圳大学常年徘徊在一二本之间,从小学到高中的各级学校更是严重供应不足,抢学位让大部分父母头大。“来深圳的目的有且仅有搞钱”似乎是大家的普遍共识。至于更多的人被供应十分有限、价格上天的房产价格彻底打掉扎根于此的梦想,那是后话。

其实,深圳就是用来搞钱的,这不止深圳人自己这么想。在各级地方政府普遍债台高筑的当下,深圳一个副省级城市,每年都能上缴“中央”达5000亿之巨,占广东这个中国第一富省上缴金额的大半,而这些钱其实本可以拿出一部分用于本地的公共建设。这座城市其实一直都只希望留住你的青春年华,希望你在此尽力为“梦想”拼搏,仅此而已。

爱拼不一定会赢

我在2012年来到深圳,刚好是“香港郊区”时代的尾声,这座城市还是以工业都市的面貌示人,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白领来说并没有生活多姿多彩的京沪吸引人。我算是深圳从略显土气的工业城市变成绚丽无匹的“球级”大都会的见证人之一。“特许圈地”养蛊式竞争胜出的那些企业,如华为、腾讯、大疆,在全球化时代最后也是最高潮的时刻走向了世界。挟中国十数亿人卷出来的各种“应用模式”创新成果,以及数以十万记的“高技术民工”996的心血,一度看起来要成为与西方同行分庭抗礼的力量。这些中国的“大科技”把曾经因为远离市中心只能作为工业区发展的南山蛇口一带,变成了世界级的科技研发中心,也让福田的金融业空前活跃。深圳湾畔发生的这一变化来得太快,快到城市规划的更新速度都跟不上——这一地区的交通建设至今还跟罗湖福田等地有着明显差距。“科技深圳”空前骄傲,它自信属于全世界——当然这一点最先体现在和世界接轨的房价上。

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深圳湾并不是旧金山湾,中国的“大科技”比他们的美国同类要脆弱得多也卑微得多。西方对华脱钩之下,失去全球合作的科技支撑的“微创新”无以为继,而它们曾经的成功又吸引了太多嫉妒的目光,更重要的是这些企业的气质,乃至深圳这座城市本身的出现,在“内循环”中都是尴尬的存在。曾经傲立世界潮头的巨人,要么如华为沦为失去造血能力的“真正国企”,要么如腾讯瑟瑟发抖地祈祷不要沦为天降伟人下一个挥刀的对象。996抑或所谓“哈士奇性”哦不对是“狼性精神是成功的既非充分也非必要条件,如果过了风口,爱拼也不一定会赢。

希望你开口说话

直到这里,我都一直把这座城市本身当作主体来描述。至于其中的“人”呢?大概“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座城市最著名的格言之一,却像是摆明了就说这里只是一种淘金人小镇般的热闹,随时可能突然消失的——虽然这座“金矿”聚集了超过两千万的人口。的确,虽然这里是中国业主委员会的发源地,民间自发组织也是中国城市里最发达和丰富的,但这里的人确实不大清楚想过自己到底是谁,大概是还来不及。

离开中国之后,我不时会重新观看一部电影《过春天》。这本是一部以深港跨境学生和水货走私为主题的电影,制作虽考究但毕竟只是个“小”题材。但,这的确是少有的描述真实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一部分人,而非把它当作无情感的工具式故事背景的少有的作品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每日穿梭港深之间,在无人理会的冷漠中迷惘于自己的身份和归属,仿佛这座城市在更多重身份冲突的夹击之下迷失困惑的化身。它依赖着邻居香港输送的制度资源,它的市民却不能接受邻居的“独特”,甚至很多人以幸灾乐祸的态度对待邻居的凋亡,如枝干欣喜于树根的死。它的成功来源于它享受着许多别处没有的“自由”,而这里许多人却把它当成帝国的恩赐,隐隐自命为帝国镇抚边疆的哨兵。明明是全中国最大的“全球化受益城市”没有之一,却有着南方少见的高涨的“爱国热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实想不明白自己是谁的,又何止是深圳人。人真正能想明白屁股和脑袋的关系,大概也就走出了青春期,但这期间代价也许会很惨重,只希望他们还能有机会。

本期节目献给深圳这座我又爱又恨的城市,子朝下期与您继续相约《中国最钱线》,再见。

撰稿、制作、主持: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