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何去何從?(二)】餘燼後的香港 斷垣望歸燕--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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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列車轟轟地往前開,窗外時而繁花盛開、時而花果飄零。我們坐在車上,經過那幾條物是人非的街衢,看到維多利亞的燭光既成灰燼,兩岸的燈火亦成蒼白。當初的烽火戛然而止,餘燼後沒有了人山人海,你獨自暗忖這台時代的列車將會駛向何方。

張愛玲在《燼餘錄》寫香港,是從舊上海人的角度去寫的。上海跟香港演的,是一齣遠東雙城記。昔日黃浦滿街霓虹,瀰漫著稀有貴族的氣氛。燕子在浦江春暖花開之際到處飛翔,燕語鶯啼,美不勝收。哪有人得知燕子哼唱的卻是夕陽之歌。

1949 年的上海惹來很多遐想。張愛玲惋惜人們只顧紙醉金迷,在店鋪的櫥窗裡找尋自己一瞥即逝的影子。一個終被共產黨接收的資本主義城市,彷彿曾三番四次偷步劇透香港的另一結局。

由英國沒有佔領鄰近的舟山而選擇了香港、到《南京條約》開放通商後各國在上海設立租界,以至戰後國民政府錯失接收香港的時機,無不讓人驚歎歷史軌跡往往只差毫釐。不過這些故事,仍不比一個遠東國際金融中心的墮落來得觸動人心。

上海本應比香港更得天獨厚

二十世紀初上海的繁華儼如曇花。打開當時的遠東地圖,不論政治和地理上,上海本應比香港更得天獨厚。戰前中國近半數存款和至少 86 間銀行總部都設於上海,黃金買賣規模更僅次於倫敦和紐約。同時又有 33 間外資銀行在當地設行,同期香港只有 17 間。上海的外國人(Shanghailanders)更自詡大都會居民,發展出以租界利益為依歸的主體意識,甚至反過來鄙視當時的香港人為愚笨的被殖民者。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1943 年美英將公共租界歸還重慶政府,親日的南京政府則在維希法國手上奪得法租界。日本投降後,中國內戰加上通脹急劇惡化,國民政府強推金圓券失敗,始令上海商人開始遷往香港等地。1949 年淞滬戰役後,由於中共的敵視態度和聯合國實施韓戰禁運,外資銀行陸續撤離上海。到 1950 年代中期,所謂「外資銀行」實際只剩下香港的匯豐、渣打和東亞,以及新加坡的華僑銀行共四間。舊上海人去樓空,燕雀南飛,只剩一片斷垣敗瓦。

香港在慢慢地從遠東地圖中消亡

香港沒有即時的熱戰和通脹威脅,但政府統計由 2019 年至去年底,已有 205 間外資總部撤出香港,持牌銀行數目則減少 13 間,包括撤走的澳洲國民銀行和多間印資銀行。外資銀行即使不全面撤離,亦趨向縮減業務。德銀及美銀早前就分別將高層及交易人員轉移到新加坡,中資在港設立區域總部的數目亦首次超越美資,象徵式保留在港業務充撐出來的數字將變得毫無意義。美國已制裁多間轉運戰略物資至俄羅斯及伊朗的香港公司,一旦有本地銀行牽涉在內,亦存在被制裁風險,而對沖風險的方法只有避之則吉一著。貨櫃碼頭的空蕩,既是航線迴避香港的開端,亦是香港從遠東版圖中消亡的起始。

港元將逐漸演變成像1949年前的銀元一樣

中共接管上海初期發動了「銀元之戰」和「米棉之戰」。前者是由於上海人為求維持銀元流通而抵制人民幣,導致上海市軍管會難以容忍人民幣無法流通以及物價波動帶來的管治危機。最終中共中央決定政治干預,宣布人民幣為唯一合法貨幣,取締銀元並拘捕使用銀元的投機商人。遭強行貶值後的銀元,主導地位旋即被人民幣所取代。雖然港元是香港法定貨幣,而外匯儲備維持聯繫匯率尚算穩定,但港元在中共眼中有兩大根本問題,其一是貨幣暗示經濟主權,其二是與美元掛鉤漸趨向政治不正確。港大年初的研究指出聯繫匯率對維持香港吸引力和經濟穩定攸關重要。維持現況的最大誘因,並非北京認可港元的政治含意,而是避忌與美元脫鉤將衝擊社會穩定。當經濟下滑或人民幣邁向自由兌換,港元將逐漸演變成像銀元一樣的政治選項。當前,香港已加速離岸人民幣市場發展、與中國人民銀行簽署貨幣互換協議及擴大數字人民幣跨境試點。香港國際金融學會的中國學者率先提出推行「第二港幣」與人民幣掛鉤應對地緣局勢緊張,同時《基本法》亦未排斥將人民幣納入法定貨幣的可能性,因此人民幣使用場景增加而港元邊緣化的未來並非遙不可及。

「米棉之戰」則針對上海投機商人和人民幣大量發行招致物價飛昇,動用國家糧食儲備和國營糧食公司解決經濟危機。放在今日,則是香港傀儡制度將配合國企爭奪本地市場以解決中國經濟壓力。近來,北京提出「新質生產力」概念,可理解成動用舉國之力發展新興產業。面對中國網約車平台相繼登陸香港,一向未見動靜的港府隨即宣布引入的士車隊制度及研究規管網約車框架。若本地制度只隨北京政策改弦易辙,公平營商環境將難復再。

香港實現「國進民退」只是時間問題

政權對民族資本家不信任,掀起公私合營的序幕。1956 年,「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的社會改造」徹底顛覆了上海的資本主義制度。改革開放後的經濟制度與香港原有經濟結構不完全兼容。英治時期,政府與私人企業合作的 PPP 模式在建造海底隧道時已存在。惟北京眼中的公私合營,是利用公共資源作利誘,加入政府或國企投資以控制財團及發展商。例如最近新世界發展與多間中國企業簽訂協議發展粉嶺北部都會區,對象就包括由深圳市人民政府全資擁有的國企。「三反五反」期間,中共依仗民粹粉碎上海工商業。照板煮碗,當企業依賴國家,一舉借勢殲滅香港裙帶資本主義,實現「國進民退」,可能只待時機成熟。

浮華褪盡,人比煙花寂寞。那年的上海,訴說資本主義在中國被共產主義湮沒的故事。現在談起舊上海的璀璨,世人只剩依稀印象,就如沒有人會在香港茶餐廳邊啖羅宋湯,邊想海派西餐、俄國十月革命和中共解放上海之間的歷史脈絡。唯願在動盪時洪流裡,毋忘外灘的長街上,有過在黑白顛倒歲月裡出現的影子;毋忘那片斷垣仍在盼望燕子的歸來。

時代的列車轟轟地往前開,窗外時而繁花盛開、時而花果飄零,留低哪種意義就看世間怎記載。

- 張崑陽(詹姆斯敦基金會副研究員)

(以上評論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本台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