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民主之路(之二):自由不是统治者的恩赐

(Photo: RFA)
台湾民主之路(之二):自由不是统治者的恩赐 2020年台湾总统大选被视为民主和独裁之争,人民能够当家作主,来自先行者前仆后继推动政治自由化运动,回首荆棘险路,又在昔日“党外人士”的心头激起涟漪。

2020年台湾总统大选被视为民主和独裁之争,人民能够当家作主,来自先行者前仆后继推动政治自由化运动,回首荆棘险路,又在昔日“党外人士”的心头激起涟漪。

“我太太、女儿就在哭啊,我说不要为我而哭,为台湾来哭才值得。”白发苍苍的姚嘉文走进台北景美军事看守所,步履蹒跚回忆过往,他是台湾总统府资政,40年前被指控叛乱罪、判刑12年,从黑牢到总统府,起伏的人生写照着台湾民主化历程。

冲破钳制的年代

1970、80年代,全球出现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国也高喊改革开放,新启蒙思潮却在六四枪响后嘠然而止,这个时期台湾同样面临巨大动荡,退出联合国、美台断交,威权政体和异议人士的冲突白热化,新生代要求改革,一步步走向抗争者之路。

“西方社会、当时英国社会已经够美好,他们学生还要求更好,用直接行动来争取民主、争取人权,要求普世价值。”前民进党主席许信良缓缓说,1967年他在英国留学,当站在全球民主浪头,他惊讶看见台湾和西方世界的反差,“那时候台湾处于封闭的、专制的独裁的统治,居然没有任何声音。”

当年姚嘉文是为平民发声的人权律师,他指出,“国民党在台湾统治,主张它是大中国的政府,而台湾是中华民国一个小小的省,国会成员的配置大多是外省籍大陆人,而且那些大陆人是以前在中国选出来,3、40年没有改选,他们叫做万年国会。“

“政治漫画就可以呈现出一个国家的民主自由程度。”政治漫画家鱼夫说,他以“美学的匕首”来形容政治漫画,“知名作家柏杨因为翻译了一篇卜派大力水手的漫画,因为一句话,柏杨就被判了好几年,被抓到监牢里面去关了。”

1977年是台湾反对力量崛起的关键时刻,“中坜事件”是导火线。许信良说,“那时候我要参选桃园县长,国民党不让我选,关心台湾民主的知识分子、群众来到我们的竞选总部,演讲场合人山人海,这次选举不只是一场县长选举,它是一个大规模的台湾民主运动。”

“国民党还是想要赢,它就作票、硬要作票,于是爆发群众抗议事件,从台北开来的警备车,都是装甲车一样的,结果都被群众翻掉了,然后放火烧了。”许信良提起现场的对峙冲突,“中坜事件是二二八后第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抗争事件,当时反对力量称为党外,那一次赢了4个县市长,台湾省议会有20几位非国民党籍的人当选,台湾的反对力量、反对运动士气大增。”

狂飙的民主浪潮

中坜事件后,党外人士不再单打独斗,反对势力在夹缝中日渐壮大,台湾的民主化运动进入最动荡的阶段。

许信良指出,“1978年,很多台湾知识菁英投入中央民代增补选,台湾反对运动者组织了全台助选团,所以,1978年是台湾民主运动史上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台湾的民主运动开始有组织,事实上就等于一个政党一样了,就等于有反对力量组织起来,去对抗执政的国民党。”

不过,1978年底,美国宣布与中华民国断交,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姚嘉文说,“蒋经国宣布停止选举,整个选举活动却难以停止,一直滚上来,而且警总开始抓人,开始宣布要镇压,谣传说要抓很多人,当时党外的前辈是余登发,抓余登发是抓党外的一个第一步而已。”

许信良毫不犹豫主张反击,“我就主张我们要采取行动,让国民党知道说,党外是会反击的。”他抱着反抗的决心带头行动,党外人士来到余登发的故乡高雄桥头,拉起白布条、走上街头,“这是戒严以来,第一次公开的抗议示威活动,我们知道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

天亮前的惊蛰

1979年,党外人士透过办杂志,发出政治改革呼声,并试图串连组织“地下政党”,党国机器和党外的对峙冲突,达到最高峰。

姚嘉文说,“ 1975年我们有一本杂志叫《台湾政论》,4、5期就被禁掉,我们觉得应该有一本机关报,大家在我家讨论的时候,我太太就出一个点子说,不能用台湾,为什么不用美丽岛?《美丽岛》杂志有具体的三个主张,一个是解除戒严,一个国会全面改选,一个是修改宪法。“

“它只出了4期就被关掉,每期销售都在10万份以上,它变成推动党外运动的一个主要工具,目标是建立一个没有党名的党,因为党不为允许,党禁嘛!”时任《美丽岛》杂志社长的许信良说,“用群众的觉醒来压迫政府,要求改变,一个党就事实上就出现了,所以为什么国民党不能容忍,它最后非镇压不可。”

1979年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美丽岛》杂志在高雄进行演讲和游行,引燃党外大逮捕火线。那一晚,姚嘉文站在游行人潮当中,“据说警备总部希望利用这个事件,把台湾这些党外领导人通通抓起来,听说几天前就在操练、操演。”他回忆当时风声鹤唳的政治气氛。

姚嘉文的妻子周清玉在丈夫被逮捕之后,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表示,“我起初认为他们抓错人,后来才知道国民党在戒严之下,就不是那一回事了,就是以前的白色恐怖竟已经临到我们家里来了。”。

“审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坐在一个藤椅上,50天不让我们睡觉,很冷,因为藤椅从底下冷上来。”姚嘉文印象深刻说,“他问你美国读书怎样、家里怎样,不问你为什么要主张解除戒严、为什么主张要修改宪法,因为我们这三个主张如果公开出来,社会是可以接受的。“

“他们把我们当重刑犯那样搜查,我是关在那一区,这是一区、那是第二区,吃过饭在这里散步,绕圈子散步。”姚嘉文回到当年冷冰冰的牢房,“你看牢房里面吃饭的地方,厕所、洗澡都在这边。”

《美丽岛》杂志总经理、担任游行总指挥的施明德也在逃亡多日后被捕,历史研究者黄惠君指出,“当时施明德的太太艾琳达,因为她是美国人,美丽岛事件发生后立刻被驱逐出境,她没有放弃革命运动的精神,跑到香港开国际记者会,她还跟母亲回到美国,拿起当时美国众议员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打电话,要求他们救她的女婿,救在台湾牢里头的人。“

海外各界展开救援活动,当时人在美国华府的许信良也找上美国在台协会理事主席丁大卫,“我几乎每天去找他,我说你们不是主张人权吗?在整个1979年国民党不断镇压党外,没有听到你们美国讲一句话,后来丁大卫果然来到台湾,蒋经国跟他保证一定会公开审判。”

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公开军法大审,没有人伏首认罪,反倒激昂谈论民主理念,为台湾民众上了一堂民主大课。“到最后我就呛明说,台湾民主运动的推展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姚嘉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美丽岛问题不在打军人、打宪兵,问题在对台湾的政治现势有所要求、有所主张,所以是一场教育。”

美丽岛事件爆发之际,鱼夫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我那时候很忠贞爱国,可是美丽岛事件以后,你就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他提到亲身经历民主教育洗礼的转变。

美丽岛受难家属以“延续党外香火”为口号,1980年起大举投身选举,为劫后的党外势力开疆辟土。周清玉扛起使命参选国大代表,“我觉得不可以这样子冤枉,必须要奋力延续民主的香火,所以我就想说代替他(姚嘉文)来参选。”

“那一次是所有台湾人的选举,我只是一个代表的象征而已。我一上台,报告给大家牢里头的情形,或者是宣读他们捎来的家信,大家就哭成一团,场中的音乐就是《望你早归》。”周清玉回忆竞选时的情境。

姚嘉文说,“我太太(周清玉)是台北市最高票当选,蒋经国在中央党部听到消息,他得到的情报是这些美丽岛的家属没有一个人会当选,听说蒋经国坐在位子上,一直到两三点都不回去。美丽岛运动造成的影响,收获是在那一场大选,国民党也承认台湾民意不是你压得住,而且台湾民意对美丽岛的要求是认同的。”

血泪后的民主春天

1980年起,腥风血雨的政治命案接二连三,流血镇压没让民主浪潮却步,反而动摇统治基础。黄惠君说,“你就可以看到为什么要挑2月28日那天,对(美丽岛政治犯)林义雄的妈妈跟两个小孩下这样子的毒手?你还是在告诉台湾人说,你们不要想要反抗,你们想要反抗的话,就是再一次二二八。”

“那为什么会发生陈文成命案?”黄惠君爬梳历史脉络,“因为陈文成就是当时具名捐款给《美丽岛》杂志社的人,国民党用杀陈文成来警告海外不要想再给岛内的民主运动任何的经济援助。”

继承美丽岛精神,许信良在美国洛杉矶办《美丽岛周报》,“当我们在洛杉矶办江南案公开说明会的时候,白狼(张安乐)他也是参与者之一,他就在会场上公开是他们杀江南的,而且公开说他们留有录音带,国民党特务牵涉到这个案子,利用黑道去杀人,所以因为这个案子动摇了蒋家的统治基础。”

姚嘉文表示,“所以,蒋经国其实不久经过几年就宣布解除戒严,台湾的民主运动其实是慢慢变化而来的。”

“我们也希望为了民主自由,能够透过政治漫画让它更早促成。”鱼夫说,“这一张就是第一张把蒋经国画到政治漫画里面去。那从前只能画到他的轮椅,再往上画,你就要被抓去关了。”

党外人士走过荆棘道路,1986年民主进步党成立,1987年解除38年56天的戒严令,台湾朝向民主转型迈进。“其实民主改变了一个政治的DNA。”许信良感慨说,前民进党主席施明德说出肺腑之言,“自由永远是抗争者的战利品,绝对不是掌权者的恩赐物。”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