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动笔写作这篇短文的时候，正逢乌克兰卫国战争三周年之际。三年前的今天，我寝食难安、十分揪心：乌克兰到底能否扛住野蛮入侵者发动的闪电战？三年后的现在，我必须坦陈：我是真没想到，高扬马奇耶夫斯基精神浴血抗击顽敌的乌克兰，竟又粹然遭到背后袭来的损招。
这几天来，对乌克兰人悲愤之情的感同身受，使我的心情难以平复。《英语世界》固然读不进去，连总有精彩文章的《随笔》杂志，也读不下去。甚至，我自己的重中之重——《角动量：赝矢量，还是真矢量？——与徐一鸿教授商榷之二》一文的写作，都无法启笔行之。
愤慨满溢，气得够呛，就让时光白白流淌？不，我对自己说。
那么，去电影院看魔童闹海？不。
解脱之道，还是读书。
所幸电脑中，就存有吴思先生发来的新著——《顶残：中国市场和产权的构造及逻辑》[1]，我目不释屏浸润书中，日子好过了不少。
吴思写的东西，十分简洁明快，有“困而知之”提炼出来的宝贵新知。犹记得，21年前的2004年8月29日，我购得《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2]后，读得分外有滋有味；边读，边发“问道迟矣！”之叹。从小，我就觉得清官比贪官好。有了公民意识、服膺人权理念之后，也还是喜欢包公，憎恶庞昱；尊敬岳飞，鄙夷秦桧。对自己的态度，我自然有相应的解释。然而，借助吴思觅得的“潜规则”，就看得更明白、更通透了。
在皇权专制时代，当然有冠冕堂皇的明规则；明规则标示王道，意在让人当得了臣民，能“安居乐业”。不过，实际支配权力运行和社会生活的，主要是不能明说的规矩——潜规则。有些清官，坚持以维护明规则为己任，如包拯和海瑞。但这类清官，确是凤毛麟角，故享“青天”之誉。其他的清官，只能维护榨取度相对较低的潜规则；在这类潜规则下，人们当不了臣民，但还可做稳奴隶。然则贪官呢？他们奉行榨取度更高的潜规则，让人欲做奴隶而不得。相比之下，从人品到实际治理效果看，清官总比贪官好不少，或好一些。
在文革中，曾经流行过一种说法，清官比贪官更可恶：清官让被统治者心存幻想，从而使阻碍历史进步的旧制度得以“长治久安”。相反，贪官之贪得无厌，则会激起民变推翻旧制度，带来“新希望”。其实，综观全部改朝换代史，可知“清官更恶论”乃是无稽之谈。
与《潜规则》一样，《顶残》一书写得明白晓畅，秋水文章不染尘。当然，亦有难得的新意和新知，那就是他独创的“官家主义”概念。与欧洲的绝对主义和从西亚到南亚的专制主义相比较，古往今来的中国社会有许多重要的不同，应该如何称呼？ 他琢磨出了“官家主义”来加以命名。
《顶残》一书是官家主义大树的经济分枝。“顶残”是什么意思？一个正常完整的市场、产权与商权，在遭到权力从顶部入侵而变得畸形残缺后，就成了顶残市场、顶残产权与顶残商权。
读《顶残》时，正好碰上有个民企座谈会，我就特别注意了书中对当代中国民营企业的一些描述：
民企通常无权无势，地位排在国企和外企之后。套用科尔奈对政府照顾企业程度的分级，民企属于“零级＂，即自生自灭的“编户齐民”。
官、洋、民三界之间有许多过渡地带，如股份制、混合所有制，民企中的干股、拥有否决权的“金股”等等，呈现不同深度的权力介入。
由史实而引出史论。吴思给出的史实是：一般而言，民营产权是如假包换的重度顶残产权。那么，我们就可合乎逻辑地下个结论——中国民营企业的基本命运可想而知：焉能享有与官有企业平等的地位？！
在1848年问世的《共产党宣言》[3]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以扭转乾坤的姿态，豪气干云地下朱笔写道：
在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
也就是说，共产党人的老祖宗对私有制作出了判决：判处死刑，缓期执行。毫无疑问，除非冷峻拷问祖训并推翻这样的判决，否则的话，公有制（官有制）享有凌驾于其它所有制之上的特权[4]，权力对民有制（私有制）的本质歧视与本能限制，就必然是无可避免的。
品读《顶残》之后，还发生了一件相关的趣事。
前几天，我去“锦绣大地批发市场”[5]买些海鲜及小河虾。看到每户商家店主的臂上都戴了红箍，上面有四个字：治安巡逻。我和其中一位开玩笑说：你的巡逻范围，就是你商铺的方寸之地？他笑了，说：巡什么逻啊，上面发了红箍，交代快开两会了，都得戴起来。要是不发红箍，我哪知道什么两会啊。我接着将他一军：不戴行吗？他答道：不行啊，不戴就要挨罚款。这句话，一下“砸中了我”（借吴思语）：这位民营商铺主人的经营权，被权力从顶部入侵而致残，不就是活生生的“顶残商权”吗？立马我就乐了，哈哈笑着走开了（商铺店主想必以为，我是在傻笑呢）。出来候车回家时，我有了一个小遗憾。当时的我，如果不那么乐的话，我本可再对他说句话：
你的命，由箍不由你啊。
2025年2月24日至26日 于
北京家中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立场)
参考文献与注释：
[1]吴思: 顶残：中国市场和产权的构造及逻辑[M]. 日本东京：読道株式会社，2024.
[2]吴思: 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3]马克思，恩格斯: 共产党宣言[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65.
[4]江棋生: 关于和平地实现中国社会制度根本变革的几点思考[A]. 江棋生. 看守所杂记[C]. 香港：开放杂志社，2005：149.
[5]锦绣大地农副产品批发市场，位于北京市海淀区田村路与巨山路交口东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