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是中国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他有一个独树一帜并刻意强调的见解: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胡适的上述见解,虽未在自由主义学界中受到多少青睐,但对其信服者,还真大有人在。最近,我读到“沉雁”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方方和梁艳萍的“错误言论”。我欣然认同她的看法:梁艳萍不需要平反,这个处理结果,对她来说不是耻辱,而是光荣。然而,作者对“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引述,则促使我再一次认真考察了胡适的相关论述。
胡适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从人类的宗教、思想和政治自由史上,找到了不容忍的根源——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已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胡适断言:“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出自这一心理。
深信自已是不会错的心理,可称之为理性的狂妄。然而,胡适把人类社会不容忍、无自由的状态,皆归结为源自理性的狂妄,这就大可商榷了。
同样基于自己的切身经历和人类的宗教、思想和政治自由史,我的看法是:人类社会不容忍、无自由的状态,应当归结为源自理性的狂妄和权势的狂妄;而且,与理性的狂妄相比,权势的狂妄更是问题的真正要害所在。
无权无势的人,深信自已是不会错的,就会不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从而去迫害、摧残、禁止、压迫别人了吗?显然,他们有心无力,办不到。他们充其量只能吵个不亦乐乎,吵急了再加点人身攻击,然后各自保留意见,谁也不服谁罢了。当然,有些无权无势的人,也会干缺德事,损害更为弱势者的利益。但是,胡适所说的“四个一切”,他们是干不出来的。
有权有势的人,情况就不同了。莫说深信自已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会去迫害、摧残、禁止、压迫别人;即便明知自己是错的,也会不容忍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也照样会去迫害、摧残、禁止、压迫别人,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国大臣崔杼弑杀齐庄公后,把专管记载史事的太史伯找来,说道:“昏君已死,你就写他患病而亡。照我说的写,我一定厚待于你;如若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说罢,崔杼拔剑在手,杀气逼人。崔杼明知自己是错的,但他要以权势的淫威逼迫别人从命。太史伯秉笔直书,在竹简上记录崔杼的恶行:“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太史伯。随后,崔杼又怒杀太史伯的二弟太史仲和三弟太史叔,因为,他俩照样秉笔直书。最后,崔杼令四弟太史季补缺。鲜血淋漓的剑锋之下,太史季写下的,依旧是那几个字。崔杼见太史们个个铁了心,宁死不失天职,无奈长叹一声,令太史季退下。
此外,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更是尽人皆知。权势熏天、但仍心有疑惧的秦朝大宦官赵高,当着秦二世的面,楞把鹿说成马。这个赵高,明知自己是错的,但他故意颠倒黑白,让那些敢于不顺他意说出实话的人一一亮相。然后,赵高对他们痛加收拾和迫害,甚至满门抄斩。
赵高之后,2000多年过去了。山东济宁实验中学的班主任邱印林,以及他身后一条龙作业的有权有势的人,明知自己是错的,却在20多年前以权势的狂妄,蒙骗、坑害、摧残了满怀憧憬的寒门学女苟晶;如今他们明知自己是错的,但为了使悲愤莫名的受害者钳口结舌,竟然威胁她的母亲和亲友们。
由此可见,人类历史上所发生的迫害、摧残、禁止和奴役,固然或有理性的狂妄在作祟,但是,其中决然少不了的、也是最关键的原因,乃是权势的任性和狂妄,是特权的傲慢与霸凌。
胡适说:“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按照胡适的见解,人类社会从不自由走向自由,是因为“人类的习惯”改变了,是因为“不容忍的根源”消失了。所以,他顺理成章地说: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
在我看来,胡适的上述见解是站不住脚的。我认为,人类社会从不自由走向自由,并不是出于植根于人性深处的“喜同而恶异”习惯的改变(看看微信群中和推特上,几乎天天上演的喜同恶异桥段吧),而是因为人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在这个星球上的部分地域,成功地在理念上和制度上,以平等取代了不平等,以平权取代了特权。由于人格平等和机会平等的确认和确立,没有人再可享有特权,每个人就有了基于平权的自由。
比如说,人的一种基本自由——言论自由是什么意思呢?言论自由就是:在由良法所确立的言论边界之内,每个人都有同等权利、同样资格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论其见解是对是错,也不论其对错的概率是大是小。言论自由必须得到尊重和保障。你喜同,要尊重言论自由;你恶异,也要尊重言论自由。这种尊重,与你的容人肚量大小无关,与你的忍受能力大小无涉。
对一切其它自由,均应作如是观:你再小肚鸡肠,你再玻璃心脆,也得尊重人权和自由。所以,我的结论是:平权是一切自由的根本。
以平权取代特权,当然就必须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去。被关进笼子里的掌权者,即便自以为真理在手因而不容忍之贼心不死,即便对别人的言行恨得牙根痒痒, 他也很难滥用权力去损害和侵犯别人的自由,很难再去迫害、摧残、禁止、奴役别人了。
2020年6月30日于北京家中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