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江棋生:略议湘人郭嵩焘

今年6月上旬,我和亲友在赴湖南张家界途中经长沙转车;6月7日上午,我平生头一次造访久已闻达的岳麓书院。在与书院相关的众多历史人物中,引发我作深沉状长考的,不是声名显赫的曾国藩,而是曾的书院同窗郭嵩焘。

事有凑巧的是,我的同道好友、长沙的陈正甫先生携夫人和女儿,于7月1日拜谒了位于汨罗沙溪的郭嵩焘墓庐。7月5日,正甫先生给我发来微信,告知他去郭墓“缅怀晚清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而且是对当时中国与世界都有深刻认知的第一人”。正甫先生说:郭嵩焘对中国与世界的认知与识见,远远超过曾国藩、左宗棠和李鸿章等晚清重臣。

诚哉斯言!

前几天,有微信朋友传我一帧“西瓜视频”,内容是历史学者李亚平先生谈他读史中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体悟:居然在这(秦汉以来的)两千多年中,我们的政治形态,我们整个社会的那种形态,没有什么变化。(后一个朝代)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几乎都是前一个朝代,或是前几个朝代(类似事件)的重复,不停地重复。……李亚平先生的痛切之情,溢于言表。还没看罢视频,我就立马想到了自许“定识人间有此人”的郭嵩焘。

郭嵩焘曾用十二个字精准传神地描述晚清朝廷之外交“方略”:一味蠢,一味蛮,一味诈,一味怕。晚清皇帝和士大夫们不正是因为这十二个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李亚平所说“找抽、找死”吗?挨抽挨揍“给这个民族造成极大的苦难”之后,不又是屡试不爽地如李亚平所说,他们“再煽动自己的民族,把原因从自己身上给引到别人身上去”吗?

在上述短视频中,李亚平先生动容地痛陈:两千多年来政治上幼稚与弱智的皇朝统治集团,捅出篓子惹了祸,在自己身上就是找不到(真正的)缺陷,因而也就无法去(真正)弥补自己的不足和纠正自己的出错。而郭嵩焘眼中的晚清朝廷,不正是这个德行吗?在郭嵩焘看来,不光皇帝和太后昏聩无能,“去百姓太远,事事隔绝”;就连较为开明的洋务派,在查找问题症结时,也是见末不见本。郭嵩焘直言曾国藩“于洋务素非通晓”,点评李鸿章办洋务“徒能考求洋人末务而忘其本”。

郭嵩焘不愧是晚清睁眼看世界、并且看清世界的第一人。他认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相强”。取法西方,就要考求洋人立国之本。而“公之众庶”的议会政治,就是西洋的立国之本。中西立国之本不同,于是“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国适与之反”,中国的事情,“阻难专在官”。他注意到日本取法西方明显比中国更胜一筹,因而发出警示:“诸公欲以无本之术,虚骄之气,以求胜于日本,于人于己两失之”。语出二十年后爆发的中日甲午战争,见证了他十分靠谱的先见之明。

不过有必要指出,当时神智昏乱的中国,能看清世界的有识之士应是为数很少;不宜或不能说成仅他一人,即并非众人皆醉斯人独醒。比如,郭嵩焘任驻英公使时的副手刘锡鸿,眼睛就一点儿也不瞎。流传后世的刘锡鸿日记清楚地表明,他除了如实褒奖英国的繁荣与富强之外,还不遑多让地对英国的制度和文化赞叹有加。刘锡鸿的问题在于,他是一个可悲的“两面人”,公开场合睁着眼睛说瞎话。更有甚者,刘锡鸿还是一个十足的小人,居然罗织罪名向清廷劾奏郭嵩焘。而湘人郭嵩焘,则是一位既有真知灼见,又勇于直言敢于坦陈、颇具范仲淹风骨的磊落之士。

晚年的郭嵩焘“回首人间忧患长”,他不无悲情地认为,中国需要300年,才可能走出秦汉以来累积的政教流弊。1891年7月,中国近代史上的传奇人物郭嵩焘病逝长沙,享年73岁。如今,可以告慰郭嵩焘在天之灵的,一是台湾已经基本脱尽秦汉以来累积的弊端,成功建成并正常运行着他所钟情和首肯的多党民主政体。2022年,台湾更是人均GDP跃居东亚之首;人均净资产跃居亚洲第一、全球第五。中国台湾这块地方,差不多应了郭嵩焘同时代人王韬所言,“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二是在中国大陆,不仅《零八宪章》群体已经超越其对世界和中国的认知和识见,就是在升斗小民之中,亦不乏达到和超越其识见之人。

当然,不能只报喜不报忧。还必须坦告郭嵩焘在天之灵的是:从总体上说,中国大陆远未脱出秦汉以来累积的弊端。在“君骄臣谄”的政治生态中,如今的中国驻英大使,其识见远在郭翁之下;而当年的郭翁倘能再世,则依然会被视为“异数”和“另类”。就“俗蔽民顽”而论,也不容乐观。在由电子柏林墙加持的大陆局域网中,人们天天能见到的一大景观是:各色人等躺卧信息茧房之中,自矜其气,自我鼓噪,成巨婴而魂不悟。

湘人预言者郭嵩焘,长眠于汨罗已然130余年。然而从今往后,中国大陆真的还需要170年,才能走出秦汉以来累积的政教流弊吗?

窃以为,肯定不会那么久了。

2023年8月30日 于呼伦贝尔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