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地图与香巴拉:香巴拉在哪里?(二)

然而,香巴拉究竟在哪里?——除了在那些极度理想化的绘画中和特殊的经典中。

图伯特的上师们肯定地认为,它存在,的确存在,但是无法用任何感官可以感受到。这显然超越了物理学与数学对于外在现象的探索。虽然在梵文和藏文的经典中有不少有关前往香巴拉的指南书或文章,讲到行者除了必须翻越无数的崇山峻岭,渡过无数的大江长河,走过无数的不毛之地,还必须依靠诸位护法和空行的协助,以慑伏沿途的妖魔鬼怪;而其本人更是必须进行各种精神修炼,唯具有相当的证悟和菩萨道的心地,方能进入香巴拉圣境。有些人认为,这其实指的是内心,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香巴拉。正如每个人乃至每一个众生都具有佛性,只是在无数的轮回流转当中,被外界和自己蒙上了习性和业力的厚重尘灰,以至隐而不见罢了。这当然是一种难得的,也是基本的觉悟,但似乎不仅仅如此。

在图伯特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十九世纪的藏东一带有三个伟大的仁波切:蒋贡康楚、蒋扬钦哲和秋吉林巴,一次他们三人赛马,蒋贡康楚落在最后,竟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因为三人中他最年长。旁人就说,这样一个平日里十分威仪的大喇嘛怎么输了赛马也一样地哭啊?但谁也不知究竟,三人的比赛实际上是看谁最先到达莲花生大师的净土——“桑多帕日”,即铜色山。后来,果然按赛马的结果,三人依次圆寂,蒋贡康楚恰是于最后一个往生的。显然,对于这些成就者来说,他们早已了然生自何处,死往何处,甚至在生死之间,经过严格的修行屡次看见过凡人无法看见的净土。净土于他们,实在是太不陌生了,无论是上述三种净土中的任何一种。换句话说,只有由实际的修行而圆满的证悟,才能最终体验到净土的存在。

不过,大多数人只能籍由传说来相信净土的存在。与其说他们相信净土的存在,毋宁说他们宁愿相信净土的存在。事实上,香巴拉乃所有净土在人间的象征,是那三种净土中的每一种,它因而被赋予了许多美好而神奇的传说。这些传说弥漫着人间的烟火,浸透着人类的愿望,强烈地吸引着渴望解脱生死之苦的人们。人们在无数美好的传说中心驰神往,有些人于是踏上了寻找之路。

这是一条漫长的、螺旋式的寻找之路,它终将由有形转化为无形,再转化为更隐秘的无形;由心外转向心内,最终转向更深入的心内,——那是否属于另一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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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有各种地图存在的,因为有各种地理存在。自然的地理自不必说,还有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地理存在,而且还有宗教的地理存在。我喜欢宗教的地理,在宗教的地理上,山山水水全部有了新的说法,当然是神圣的说法,妙不可言。

比如对于矗立在阿里南部的冈仁波齐,美国作家、探险家克里·莫兰(Kerry Moran)这样说:“无神论者对于喀拉斯(Kailas)的认识,不过是将它看成一座再也无法朴实的二万二千零二十八英尺高的砾岩层山体,但是作为信仰对象的喀拉斯来说,它在信徒们心目中是山之极致。朝圣之路千里迢迢,那执着既在精神世界中,同时又在现实世界中通往圣地。”

她还说:“想要理解喀拉斯全部的意蕴以及它非凡的气氛,就必须不仅既要考察它的地理因素、文化因素和历史因素,而且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朝圣者的视角去观察。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放弃我们自己个人的狭而窄的视界……。”

因此,当她历经磨难,站在高高的冈仁波齐脚下,抬首仰望,心中不禁升发起这样的宗教感情:“喀拉斯,天地宇宙所铸就的曼陀罗,雄伟而且壮观。只有你亲眼看见它的时候,才能发现那自然的绝对真实的存在。它是自然的曼陀罗,如佛陀所说:它非我们凡人的眼睛所能见;它是精神之极地。”

幸运的是,我也终究见到了这样的喀拉斯,不,这样的冈仁波齐。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一个像是从天而降的机会让我终于圆了去阿里的梦。阿里果然让我一言难尽。在十分明显的时空交错中,以冈仁波齐为象征的阿里成为肉眼看不见的天梯上的重要的一阶。虽说这机会是从天而降的,但阿里或者说冈仁波齐是永不下凡的,又如乌托邦。

我想,我至少要再去一次才能说出我看见的阿里。而在当时,乃至此时此刻,我只是感觉到:“在阿里,一切都是可能的,——突然地或渐渐地消失,复活,甚至幻变。”这是我徘徊在古格废墟的时候,从堆积着千年尘土的地上,捡到一块碎成几段的擦擦[1],那上面还残留着半截形状优美的手指,不知曾经属于度母还是属于罗刹女,就将油然而生的这句话写在浮尘上。一阵风吹来,字迹基本上消失不见。我把残缺的擦擦放下,合十,离去。

1998年9月,写于阿里和拉萨,原文名《地图之美》。
2021年8月,修改于北京。

<br/>注释:<br/>[1]擦擦:古象雄方言,是藏语对象雄的音译,意思是"复制",指一种模制的佛像、佛经或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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