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我倒是很想和《炎黄春秋》的作者群进行一次理性的对话。《炎黄春秋》作者群中有不少思想解放的先行者,他们的文章,令人印象深刻,使我受益匪浅。然而,有一个基本事实不能不引起我的关注、思考和言说,那就是,所有那些敢于质疑和批评马克思主义的作者,包括敢于质疑和批判马克思主义的个别结论、乃至敢于批判和否定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都对马克思所设想的理想社会——《共产党宣言》中所描述的共产主义社会,由衷地持肯定和赞美的态度。他们常常在自己的文章中,情不自禁地、很有底气地复述马克思于160年前写下的“象金子般闪光”的话:那将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并且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我想这些作者会同意我的下述看法:虽说《共产党宣言》本身早已不再被他们视为“圣经”,然而,上面那句话将永远是他们心目中的“圣经”。
根据“圣经”,他们至为踏实地下结论说:“这种所谓的‘苏联模式’连同斯大林在其它领域推行的专断政策,与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设想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是格格不入的。”(《炎黄春秋》2009年第6期第87页),“可见,马克思主义本就是追求人的自由与解放的,专制与极权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炎黄春秋》2009年第8期第37页)——这些作者们的思想解放在“圣经”面前戛然而止,我对此颇感惋惜和遗憾;同时告诉自己,对这个问题,不能再象两年前在《庸医马克思》一文中点到为止就行了,而是必须有所展开,必须要言不烦地用理性去质疑、挑战和颠覆他们的“圣经”。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儿八经地发问: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果真会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吗?在那个联合体中,果真会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吗?鉴于马克思认定不消灭私有制就没有共产主义;鉴于马克思认为不搞计划经济就没有共产主义,因此,我的发问随即等价地、也更确切地变为:一个单一公有制、搞全面计划经济的社会,果真会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吗?在那个联合体中,果真会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吗?
我必须承认,作为一名中国人,这样的发问来得太迟了;况且,我其实只是在重复65年前一位英籍奥地利人的发问,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象我一样,直接针对《共产党宣言》中的这句话来发问。而更为重要的是,那位英籍奥地利人——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哈耶克,早在65年前就已经给出了十分睿智和明确的答案。
1944年,哈耶克发表了一部划时代的作品——《通往奴役之路》。在这部世纪之作中,哈耶克缜密地运用逻辑和思辨力量,及德国、意大利和前苏联的历史事实,有力地论证了一个实行计划经济的社会,将通过控制生产和控制消费,剥夺人们在生产和消费上的选择权,并进一步剥夺人们选择生活方式和表达内心想法的权利,以及其它基本的政治权利。在那样的社会中,人们没有财产权,没有契约自由、创业自由、交换自由,个人只是计划制定者心目中的一个零件;并且,控制了所有经济活动的人,还将“决定人们应当信仰什么,去为什么而奋斗,而人本身变成了那个可能指导着独裁者的理想的一种工具。”
质言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中,哈耶克给出的最关键、也是最为振聋发聩的信息是:单一公有制的全权计划体制与自由不能相容,(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与自由势不两立。
《通往奴役之路》问世至今,风雨苍黄的65年过去了。我想,《炎黄春秋》作者群中毫无保留地礼赞共产主义社会的人,其中大多可能没读过哈耶克的这部名著,否则真是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还会相信被彻底共了产的、搞全面计划经济的社会,会是什么人世间的天堂,一个什么“自由人的联合体”。据于哈耶克先知般的论证和极权主义实践的纷纷破产,那十有八九只能是一座人间地狱,一个充斥全面奴役的社会;在那样的社会中,每个人的被奴役是一切人被奴役的条件。
当然,我至今都不认为,马克思在创立他的学说和勾勒他的理想社会时心怀恶意,我也不认为马克思是个骗子。马克思的悲剧在于:他一辈子都误以为,他所珍视和寄予厚望的全盘公有制和全面计划经济,与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自由不但毫无矛盾,而且相得益彰。他压根儿没想到,二者是内在冲突、不可并存的;社会的共产程度越高,个人自由就愈少;而正是在他倾心憧憬的共产主义社会里,自由势将干涸。
最后我想说,我和《炎黄春秋》作者们一样,相信马克思怀有善良的愿望,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我和他们不同的是,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主义,而我则认为,马克思搞出来的主义,恰恰与他本人的意愿相左,是导向极权和奴役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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