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公民行为见证和书写历史(江棋生)

大凡干了坏事的人,总会有一种冲动去伪造真相,或掩盖真相。而掌握专制权力的人干了坏事,则更会制造遗忘,抹杀历史。21年前发生在中国北京的六四大屠杀,是中国官方所干的一桩人神共愤的大坏事。因此21年来,官方对历史极尽遮掩、淡化、抹杀之能事,妄图使惨绝人寰的六四真相随着岁月流逝而不断虚幻化,直至从民族的公共记忆中消失。

几天前,日本NHK记者田中正良先生问我:你认为中国官方掌握六四死难者的确切数字和具体名单吗?我说:他们当然掌握。但是,如果外部压力没有大到超过临界点,他们是决不愿意也决不敢公布的。我接着对他说,除了义正词严地谴责官方对历史的篡改和抹杀外,中国民间实际上有一个更为可取的做法,那就是:拒绝遗忘,说出真相,形成和公布完整的六四死难者档案。

这些年来,由于天安门母亲群体和其他人的共同努力,民间已经为近200名六四死难者建立了档案。但是,这离确认每一位死难者、完整地还原历史本来面目,还有不小的差距。试想,如果六四死难者以1000人计,那已被确认者尚不足全部人数的五分之一;如果以2600人计,则还不到十三分之一。根据一位已故天安门母亲苏冰娴的证词,当年北大人民医院中至少有140名六四死难者,但至今只确认了其中4名,还有136名有待确认和铭记。据多名目击证人证实,当时复兴医院中有不下80名六四死难者,但目前只落实了18名,至少还有62名有待确认和铭记。

六四死难者的名字和档案,并不是深锁在权力保险柜中的“国家机密”,民间无可置喙。事实上,它只是死难者之家属、朋友、同学或同事间保守着的“民间机密”。 为了建立六四死难者档案,人们需要做的,是小民间对大民间的解密,也就是民间的自我解禁、自我解密。我当然清楚,小范围里的知情者从继续“保守机密”到公开说出来,这不仅仅是一念之差。这里面确有风险考量,这中间需要消除恐惧。但是,已经沉默了21年,难道还有理由再沉默下去吗?人生有几个21年?!多沉默一年,身上的钙就多流失一年,做人的尊严就多流失一年。在六四事件发生21年后的今天,在互联网已经进入上亿个中国家庭的今天,如果某位死难者家属中还没有人敢站出来打破沉默,发出申冤和抗争的声音,那么,死难者的朋友中是不是该有人站出来了?死难者的老同学、老同事中是不是该有人出面提供和公布死难者线索了?此外,六四屠杀的目击者,六四后参与救治死伤者的医务人员等,难道还应该“怀着愧疚”继续沉默下去,而不是服膺良知站出来道明事情的真相吗?

做到这一点,远不需要“在沉默中爆发”,远不需要豁出命来“抗暴起义”,只需要由“沉默”演进为“发声”;说得更具体简捷些,就是只要动用微博公告世人就可以了。做到这一点,只要拿出不屈的上访者四分之一的勇气,拿出福建马尾4•16“围观”中走上街头者十分之一的勇气,就够了。

但是,做到这一点,即由民间建立六四大屠杀死难者的完整档案,却有着非同寻常的价值和意义。有了这份档案,六四反人类罪就成了无可争议的铁案。有了这份档案,官方制造遗忘、抹杀历史的“折腾”就通统成了泡影。而更为重要的是,“你不公布名单,我就建立名单”的做法,体现的是难能可贵的去臣民化觉醒,展示的是当下中国最值得弘扬的公民精神;可以说,它是中国民间以公民行为正视历史、见证历史的一种崭新尝试。

不仅如此。中国民间建立六四死难者档案这件事,还是以公民行为自主书写历史的一项创举。美国已故肯尼迪总统的弟弟罗伯特•肯尼迪曾经说过:“能够使历史发生转折的伟人是罕见的;但是,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可以对各种事件施加一份小小的影响,而这些作为的全部就书写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对此,我深以为然。我觉得,中国民间以公民行为书写历史的另一项可能创举应该是:收集和公布1957年反右人权灾难中造成的 552973名右派的名单。这中间,错划右派被改正的为552877名,当局至今不予改正的右派为96名。我深知,成就此业,殊非易事。但是,比起让当局公布552973名右派的名单来,还是要可行得多!须知在嘴上挂着“公平和正义”但却很不讲理的当局眼里,连公布5•12四川大地震遇难者名单,甚至连公布王家岭煤矿38名死难矿工名单这样的事,都像是犯了顶级大忌,断不可为啊!

在六四事件21周年纪念日来临之际,我想坦率地说,我并不认同法国作家大仲马在《基度山恩仇记》中写下的名言:“所有人类智慧凝结为两个词:等待和希望。”我的看法是,中国的希望不在于等待,不在于“顺其自然”,而在于能有愈来愈多的国民,以主动促成社会变化的公民行为,去减轻和驱离见怪不怪的无奈和无力感,去争取公平和正义在这块土地上的逐步实现,去书写一页又一页辉映人类普世价值的中华文明进化史。

2010年5月27日 于北京家中

(自由亚洲电台5月27日播出)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