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今天下午,晓波在Skype上呼我,然后告诉我,他家楼下警察上岗了,问我这儿是不是也那样。我说,至少到中午为止,我这儿没见到人。他问:你看他们这次上岗为了什么?我说,应当是冲着后天“世界人权日”而来。他说:我也这么想。不过,他们爱咋咋地吧。
2008这一年,警察上岗的事实在太多了,所以当时我和晓波都没把“上岗”和“抓人”马上链接到一块。事后刘霞告诉我,她早几天就明确地向晓波发出了“你将很快被抓!”的预警信号。而不玩阳谋更不搞阴谋的晓波,又是如何应对她的警告的呢?刘霞说,晓波将《零八宪章》的最后定稿文本提前发到国外,然后还是,该干嘛干嘛。
这是就晓波。面对日益逼近的牢狱之灾,他不躲,也不逃。去年11月,他和祖桦等人为《零八宪章》征集签名和敲定文本一事进入最后倒计时。记得其间晓波曾两次对我说:他会被抓,最晚是在明年六四20周年纪念日前夕。面对他清醒而略显肃穆的坦陈,我不可能违心地说别的什么话,只能如实地、狠下心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两次对我说,我点了两次头。事情明摆在那里,晓波带头挑战中国的言禁,挑战《刑法》第105条第二款这一恶法,他所面临的,就是坐牢的风险。我心里很清楚,晓波会象波兰的米奇尼克和捷克的哈维尔一样拿定自己的主意:这种牢,该坐的时候就得坐。这种坐牢,不是被人抬晕后的一时冲动,不是受人忽悠后的无畏壮举,而是他冷静的理性选择。
一年前的今天深夜,晓波被蜂拥而入的冷面警察从家中、从刘霞的身边强行带走,消失在浓浓的黑幕之中。完全可以想见,从离我家仅一街之隔的七贤村昂首而去的刘晓波博士,将以他忍受苦难的能力,去较量当局制造苦难的能力;将用他灵魂的力量,去抵御当局物质的暴力。
就在晓波与我们分手后的第二天,凝聚着他和其他人心智与共识的《零八宪章》提前问世了。这份闪耀着真理和常识光芒的宪章,既和捷克的七七宪章一样,是一份鼓舞人心的人权宣言;同时,还是一份回应时代需求的、负责任和建设性的政治纲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份历史性文献使60年来的所有官方政治文本黯然失色,甚至无地自容。而我以为,更能让晓波感到欣慰的是,在303位首批联署人之后,一批又一批中国民众,相继放逐恐惧、懦弱和苟且,以真名实姓签署了宪章,其中不少人还留下了极为感人的肺腑之言。我在这里要自豪地说,中国大地上挺身而起的《零八宪章》联署人群体,真配称得上是后极权制度下尊严地站出来的公民群体。签上真名,是心中的尊严正在觉醒的外在标志;签上真名,表示算数,体现担当,方具公信力和道德感召力。一位签署人留言道:只有坚持并落实《零八宪章》的理念,才有做人的基本尊严。我愿意签名,并承担与此相关的一切后果。朋友们,这份质朴的简短留言所彰显的,正是当下中国亟为必需的公民精神,是晓波在自己的言行中常常展现出来的公民精神。
2001年9月10日,我在北京市第二监狱中曾对《国际歌》歌词作了改写,把它改成了《公民歌》。《公民歌》的第三段歌词是:
是谁刷新了人类世界?是宝贵的公民精神。一切凭良心所驱动,那能容得柏林墙。最可恨那些冒牌真理,蒙蔽了我们的心灵,一旦把它们扫荡干净,人性的光芒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宪政民主法治就一定要实现。
一年来,《零八宪章》签署人的公民精神经受住了各种打压的严峻考验。为数众多的签署人被警方约谈或找去“喝茶”、传唤甚至抄家,但是,就没出现一例签署人发表退签声明的事!或许有人会把违心地认错、认罪看成是一件不值得在乎的、轻飘飘的事。但我不这么看。许许多多《零八宪章》的签署人也不这么看。签名不是儿戏,签名是郑重的表达,也是庄严的承担。这种承担理所当然地首先包括:在专制权力的打压下,不改变自己经风险权衡后自主表达出来的意愿。一年来的事实表明,《零八宪章》的发布在中华文明史上的确写下了崭新的一页,而一个个鲜活的《零八宪章》联署人,则正在中国大地上书写着自己可贵的公民史。
在本文写作至此的时候,刘霞发来了短消息:晓波案已被移送检察院。这时是下午5点37分。显然,这一事实再次证明当局偏与普世价值对着干的以言治罪之心是既定的,而各种压力也还没有达到能迫使当局收手的临界点。不过,同样显然的是,晓波捍卫人权、承受苦难之志也是既定的:三军可以夺帅,公民之志不可夺也。
节气交大雪,时令逢寒流。现在,晓波正因后极权制度的无情迫害而在大墙之中受难。以我对晓波的了解,我认为,有两件事是失去自由的晓波最希望我们去做的,一是继续以宝贵的公民精神,大力传播《零八宪章》和征集签名;二是更有成效地推展以《零八宪章》为旗帜的中国公民运动。从《零八宪章》发布的那一天起,宪章就成了晓波和我们的共同灵魂。让我们用心去做好这两件事,以表明自己不屈的公民之志,并见证我们和晓波的不可分割。
2009年12月8日 于 北京家中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