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后极权制度下的捷克斯洛伐克民众生活在谎言和恐惧之中,请看哈维尔对此所作的真切描述:
中学老师讲授他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因为恐惧自己的前途不稳,恐惧丢失自己的饭碗;学生则跟在老师后面重复他的说教,因为恐惧不被允许继续自己的学业;……由于恐惧说“不”会带来的后果,导致人们参加选举,给(官方)推荐的候选人投赞成票,并且假装认为这种形同虚设的走过场是真正的选举。出于对生计、地位或者前程的恐惧,人们投票赞成每一项决议,或者至少保持沉默。
这种活法憋屈、窝囊,这种现实畸形、荒诞。哈维尔认为,这一切必须改变。那么,如何改变?哈维尔给出的答案简单素朴,但不同凡响,直指人心。他既不主张等待本国的救世主出现或外国的救世主降临,也不主张设法撤离无道之邦,而是坚决主张:就在后极权制度之下改变自己的活法,做一个说真话的人,让自己生活在真实中。哈维尔认定,人们以良知激发勇气,勇气驱赶恐惧,就能够挺起腰杆,换一种活法。不过他同时强调,每个人都应该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去“干”,承担相应的风险,担负自己的责任。换言之,哈维尔具有这样一种睿智的洞察和坚定的信念:后极权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凭良心说真话、做实事,每个人都应当也可以成为有姓名、有个性、有责任、有尊严的人。这样的民众,不仅可以使后极权机器运转不下去,也将会有力地支撑建立在道德和责任之上的民主政治的健康运行。
今天,依然生活在后极权社会中的中国人,在洞悉生存意义的先知哈维尔驾鹤远行的时候,什么才是寄托我们的哀思、表达我们追念和崇敬之情的最好方式呢?我以为,最好的方式当是:重温哈维尔的核心主张,倾听哈维尔的智慧声音,并努力践行之。
当下中国,不少人已经敢于、也已习惯于匿名说真话。与匿名也不敢说真话的极权时代相比,这无疑是一种人性的舒展、活法的改变和社会的进步。我完全相信,在网上匿名说真话的人,其实是很想真名实姓站出来说真话的,只是他们担心实名言说会较快惹上麻烦,甚至遭至打压,因此才来个“后台匿名,前台昵称”。虽然从根本上说,匿名说真话并不保险,但是我很能理解他们的考量:某条言论被查证、落实到真身头上,毕竟费用高、代价大,因此相对实名说真话,匿名言说自然安全性高一些,腾挪空间大一些。
从匿名说真话到实名说真话,尚有一步之遥。这一步,是跨,还是不跨?是现在就跨,还是明天再说,或竟等到“有朝一日”?倘若听哈维尔的,信哈维尔的,那就是跨,就是不再纠结、不再等待,今天就跨。这个跨就是自我要求,自激勇气,亮明真身,说出真话。从舒展人性、改变活法的意义上,跨一步天宽地阔。跨出这一步之后,所谓微博实名制还是问题么?跨出这一步之后,微博实名制这只河蟹又能起什么悲催和震慑作用?!对已经想清楚什么是无权者的权力,并决意生活在真实中的人来说,你不实名我还实名呢,因此面对实名制就自有一份坦然和淡定,甚至还会有一种正合吾意的心动和欣然。更不用说,实名制还将使马甲等身、见利忘义的五毛党和各路水军、僵尸粉一样,日子越来越难过。顺便说一句,在纸媒体和电子刊物上用笔名发表东西的作者,他们在后台都是报了实名的,否则便拿不到稿费了。那么,微博实名制或网络实名制有其软肋或死穴吗?有,那就是用户个人信息的安全问题。我以为,微博实名制的存废,恐怕将仅仅取决于用户信息是否不被泄露、不受侵犯。
从匿名说真话到实名说真话,是一种质的飞跃。不过,同样是实名实说,还有一个勇气大小、代价轻重的问题。秉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信条的高风亮节之士,在任何民族中都是极少数。甘冒坐牢风险说出真话冲击言禁的人,在任何民族中也都是少数。四川的陈卫先生,他在看守所里毫不奢望当局会和他“良性互动”,他想到的是当局的恶性打压,会判他9年有期徒刑。他的态度是“求仁得仁”,为了寻求和实现生命的意义,他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贵州的陈西先生因言获罪,于2011年12月26日被当局判处有期徒刑10年。而在这之前,陈西先生已经在后极权的铁窗之中度过了13个春夏秋冬。在法庭上,陈西先生宣告自己无罪,并申明“不再上诉”,不想陪他们再玩一场司法的把戏了。不必讳言,对大多数人来说,难以做到像陈卫先生和陈西先生那样,充分行使自己的言论自由权,直言不讳地批判后极权统治的根本弊端,鲜明表达对人类普世价值的认同和追求。然而,他们依然可以有所作为。他们能做的,是有一分勇气说一分话,有几分勇气说几分话;无论是在墙外还是墙内,网上还是网下,说出自己想说和敢说的真话,承担相应的风险,负起能负的责任,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缩小苟活的份额,提升生命的质量,活出应有的尊严。
实名说真话,出自平凡的良心,具有内在的穿透力、感召力和呼唤力。一部分人率先这么做了,必将唤起更多的人也这么去做。这个硬道理,不会只在捷克管用,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就不好使。我深信,中华大地上实名说真话的人愈多,靠恐惧、谎言和收买来维护统治的人就愈不好混,超稳定的改朝换代模式就愈难延伸下去,今后的宪政民主制度就愈能获得坚实的支撑。
2011年12月28日 于北京家中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