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英国政府对港人开放BNO护照签证届满两周年的前夕,传出一起憾事。一名27岁港人女性,移英半年后在租屋处自杀。当地媒体报导,其家人透露死者生前对每月900英镑(约新台币3.3万元)的房租备感压力,也担心工作被解雇,死前还预约了4日后接受心理辅导。这起不幸消息震动居英港人社群,第一时间各港人组织纷纷对内喊话“你并不孤单!”更积极关怀新到港人;同时紧急动员,加开线上心理讲座,并加派人手主动出击寻找需要关注的个案,避免憾事再发生。
这起悲剧背后,也让外界看到,在港人透过BNO大规模移民英国两年后,互助社群的效率与规模,已有机地在英国生长起来。
根据英国主管机关“地方发展、房屋及社区部”(The Department for Levelling Up, Housing and Communities)最新数据,至2022年9月,已有144,576位港人申请BNO签证审批过关。根据港人组织的调查,7成的BNO移民是基于“香港政治环境”或“自由/人身安全考虑”决定移民,符合“政治难民”广义定义。这群移民肩负着香港沉重的过去,让他们与单纯向往在异乡展开新生活的移民截然不同。
“在自由的环境,你/妳可以为香港做更多点事。”这是多数移英港人都不陌生的交付。英国杜伦大学社会工作学系助理教授江瑞婷观察到,港人正在英国“重建香港”(Recreating Hong Kong)。“离散港人目前的任务是,在香港之外重建香港。在家之外,再重建一个家。”江瑞婷对《报导者》说。
正研究港人离散现象的江瑞婷指出,在英港人重建香港的方式主要分为三个面向:一是单纯地以移民社群自居,重视生活上的互助; 二是将香港视为文化实体,重建港人身分认同;三是将其视为政治实体,即追求香港建国。她认为,或许近14.5万居英港人的政治光谱各异,但已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和政治动员的力量;他们积极对内凝聚,对外则建立联系。
2020年6月30日港版《国安法》实施后,港人快速移民,第一年,移民群体成立互助联谊的社团,较活跃者则积极列席街头抗争。第二年后,港人的社团更多元与成熟发展,从线上到线下,自全国到地区,从文化到政治,甚至积极游说英国社会与政府,与中国官方势力互相抗衡。
港人互助团体百花齐放:就业谘询、情绪支持与融入社会
2021年3月自香港抵达英国的Alex说:“第二年,港人创建的CIC,如果囊括没有登记的,约成长到20个,就是百花齐放。”Alex指的CIC,就是社区利益公司(Community interest company),一种兼具商业营运的慈善组织,是英国社会企业中的常见型态。
在英国中部大城曼彻斯特(Manchester),Alex创办了一家名为Trafford Hongkongers 的CIC ,他同时也在目前规模最大的港人组织“港侨协会”担任就业主任。
Alex说,对他而言,“每个人要养活自己,才有时间讨论意义更大的事。”所以他心中对香港民主运动最好的事,是让港人就业。靠着之前在香港劳工处的经历,Alex协助港人克服文化差异顺利求职。例如港人习惯递出厚厚的一本履历,但英国资方一看到超过两页厚的履历,就习惯置之不理;另外,初期港人要申请护士或教师工作时,按规定要出示良民证,但回头与香港警方交涉申请良民证,让不少港人却步。于是他积极与英国政府沟通,让企业主能让BNO港人破例。
这样的互助团体,在不同领域都有范例。
因为多数港人匆促移民,年幼的孩童可能上午还在上学,晚上就被拖上飞机,一觉醒来,原来的生活全都改变。来到新环境,一群有心理谘商背景的港人妈妈看到有些原本爱笑的孩子出现心理创伤,或是经历反送中运动的青年们,伤口未能好好被处理,于是她们成立了“英国心泉”,陪伴移英的孩子走过这段适应之路。
港人创办的CIC服务项目多元,从提供经济及食物援助、特定服务家暴及单亲家庭、老人关怀、精神与情绪支援到就业谘询等等。港人组织之所以蓬勃发展,英国政府的“欢迎香港人”资金援助是一大助因。从2021年4月开始,英国政府提供300万英镑(约新台币1.1亿元),资助40个志愿、社区和社会企业执行协助港人计划,并在2022年7月宣布加码延续这项计划。
同时,2022年下半年,港人逐渐安顿后,不少人开始把眼光朝外看,很快地拾起话语权,从个体到群体积极发声,共同讲述香港的独特性。
以文化为名的集会,热度与规模在2023年前都来到高峰:香港音乐节、香港电影节、香港美食节、各式文化讲座、港人耶诞聚会和元宵春节活动等纷纷展开,对内凝聚向心力,对外拉拢英国社会的理解与支持。
重建文化与身分认同:强化 " 香港语 " 、改称中国新年为农历新年
“我们不可能忘记香港发生过的事,我们也不能背弃留下的人。”第一批申请BNO签证的港人Amy(化名)表示。
Amy和先生在2020年底,先循“特许入境许可”(LOTR)机制带3位8~14岁的孩子搬到英国。和多数港人一样,Amy历经艰辛的适应期,从前是香港高级公务员,现在只能在学校兼差监管学生用餐,当一位Dinner lady;移英后,她先生的薪水缩减一半,全家收入锐减。
适应新生活后,Amy开始有余裕思考生活外的问题。过去一年来,她开始出席港人抗争聚会,在英国街头上呼吁捍卫香港的新闻自由;她也跟着上百位港人在纪录片《黎智英争取自由之路》(The Hong Konger: Jimmy Lai’s Extraordinary Struggle for Freedom)播映会上,与众人一同低声啜泣;做为一位母亲,她积极带着孩子参与属于港人的聚会。
根据英国港人媒体《追新闻》与教育组织“时代公民教育”(COOTL)在今年1月31日发表的调查显示,港人最关注的教育议题为“下一代如何传承香港文化”。
COOTL由移英的香港前中学及大学老师组成,坚持保留香港的叙事权,制作香港下一代的学习资源,对抗中共的洗脑教育。COOTL近期刚发行电子版的英文故事书《致自由:一个香港家庭在英国的故事》(For Freedom: A Hong Konger family‘s stories in the UK),讲述港人家庭在反送中运动后移英的过程。
创作者之一的仓鼠老师对《报导者》表示,6成持BNO签证的在英港人是带着孩子移民,有些年纪小的孩子,在懵懵懂懂的年纪离港,如果没有伴随适当的培育,将无法传承香港的文化,若再受到中国大外宣影响,身分认同上也易迷失;所以希望让孩子以轻松阅读的方式,避免遗忘故乡。
不只对内实践和传承,在英港人也积极对外向英国社会沟通。
2019年时,一般英国人只透过新闻画面看到香港的高张力抗议和暴力,鲜少能理解真相。“我们必须让英国社会了解我们是什么人,香港人为什么来?”仓鼠老师说,有些英国青少年连香港在哪里都不知道,初来乍到的香港孩子无从介绍自己,所以他们新出版的书提供了沟通的范本。
讲述香港人故事的时候,部分港人组织也着墨于区隔香港与中国的不同。
如Alex在协助港人就业之外,也呼吁承认“香港语”,他认为香港语是自成的一套语言系统,与广东粤语有所区别。最近曼彻斯特博物馆正开放供公众以不同语言翻译展品简介,Alex号召港人提供“香港语”(Hongkongese)和繁体中文翻译,不让中国的简体中文独美。
Alex更在地方议会努力地让英国官员理解“香港人不是中国人”。在与地方议会合作的会议上,他不断提醒英国人关于“香港人的禁忌”,如称香港人为中国人,就会让港人不相信政府。Alex说,“我不用辩论,我只要举例类比,就像是强迫苏格兰人说自己是英格兰人,说巴基斯坦人是印度人,英国人很快就会懂。”
港版《国安法》落地后,在香港倡议本土议题变得危险与敏感,部分离港的人,便将“我是香港人”五字喊得更震天价响。英国政界从中央到地方开始回应港人社群的诉求,一年前,港人甚至讨论不庆祝中国新年Chinese New Year的可能性,改庆祝冬至。今年在英国首相府举办的“Chinese New Year”中国新年酒会,首度正名为“Lunar New Year”农历新年酒会。换掉中国二字,不仅多数港人乐见,也拥抱了同样庆祝农历新年的韩裔、越南裔等移民族群。
根据与会的港人人士观察,今年立场亲中的传统华人侨领大多缺席了首相府的“Lunar New Year”农历新年酒会,反倒近两年移民的港人组织和人权团体占了四分之一。在聚会中,英国首相苏纳克(Sunak)主动提及《苹果日报》创办人黎智英和其他民主运动人士入狱之事,并承诺他会尽其所能捍卫香港的人权与自由。
不过,目前港人所成立的CIC资金大多来自英国政府,法律规定CIC和地方政府资助的活动内容不能涉及政治,包括不能倡议政府政策改变、不能透过活动为政治组织筹款、不能影响选民等等。但如何界定涉及政治,双方还在拉扯中。
英国地方活动 " 不谈政治 " ,港人在一次次尝试中努力划线
今年1月22日,位于伦敦南方的萨顿(Sutton)市,市政府举办了港人的农历新年聚会,现场聚集数百位港人和当地居民共同观赏传统舞狮技艺、国乐和武术表演,还有香港美食摊位、艺术创作、儿童闯关游戏等等。萨顿市长、市议会议长和国会议员代表亲自出席,议长唐比(Ruth Dombey)在致辞中表示,港人为了各种原因来到萨顿定居,英国竭诚地欢迎也乐见港人带来更多元丰富的社区文化。
在一片和谐且热闹的活动现场,很难想像筹备过程中,双方才为了要不要摆卖写着“光复香港”与“荣光归香港”字眼的黑色T恤(T-Shirt)产生歧见。市议会方的交涉人员认为,上述标语涉及政治,不应摆放。
协办的萨顿香港人(Sutton Hong Konger)创办人Richard说,“政治不能讲,那民主、人权和历史可以讲吧!”、“我们还是得发声,我们很努力地在踩那条线。”
港人努力“踩线”,如在传统过年的春联展示牆中,也夹带写着“光復香港、时代革命”的红色海报,展桌上大大方方摆放着几份头版刊登2019年反送中运动报导的《苹果日报》。
界线的拉扯,无独有偶。另外一场春节活动中,让港英双方产生争执的是一款桌游“太平岛保卫战─民主攻防战”。
不具名的港人组织负责人说:「那个桌游是中文版,英国人不识中文,应该是有人向合办的英国慈善组织举报了。」这款桌游创作人是流亡英国的前香港众志副主席郑家朗,他透过游戏讲述民主与独裁的战争,让小朋友可以透过游戏学习民主。合办的英国慈善组织希望取消这款桌游活动,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让桌游仅陈列在摊位上,不做宣传。
在这样的拉扯中,港人感到言论自由的受限,而英方需要在多元种族文化的移民社会中保持中立。萨顿区的保守党议员史考利(Paul Scully)对《报导者》解释,不谈政治是地方政府活动上的严格规定,市政府也得防范萨顿的中国社群受到波及,港人有权发声,但必须适应英国的民主机制。
在英国居住14年的Richard认为,港人不能等别人定好线,而是有责任把线划出来,回过头告诉对方,“我们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的线在哪里?”他认为,“这条线在英国是可以被讨论的。”
长期打算:扎根社区、积极参政,避免被边缘化
除了划出合适的界线,港人也开始思考进入英国政府和决策组织内部的可能和必要。议员史考利就建议,港人不仅要透过选票参与民主,还要积极开拓其他可能性,如参与地方议会政治,加入政党,或是加入学校和社区工作等等,都有助于港人的发声。
史考利透露,在萨顿地区,已有几位港人积极表示参政的兴趣。
港人参选有人数上的优势,而BNO签证自抵达英国时就有投票权。以萨顿为例,港人人数约2,000人,这人数在地区上就可以决定一位市议员是否当选。但在有20万居民的萨顿区,要影响国会议员选举,2,000票则显得力有未逮;更别说,萨顿地区的中国社群也有2、3,000人。
在港人农历新年活动上,对港人表示理解且友好的史考利,在活动结束后就在Twitter发了祝福语“恭喜发财”,用的是简体字。
在政治难民比例高的英国,如何在政治难民群高举的议题中脱颖而出,确保香港议题持久不衰是极大挑战。港侨协会创办人郑文杰这么看:“这好像是在比较讨论声量、比谁红不红,各方人马都得求神拜佛了。”
郑文杰从前为英国驻香港领事馆职员,在2019年8月他在前往深圳出差的路上被中国国安人员扣押,直至11月才被释放回港--16天后才被释放回港。随后他流亡英国,创办“英国港侨协会”,该组织是英国政府“欢迎香港人计划”资助的五大全国性组织中,唯一由港人创办。郑文杰认为,民主运动若限于前线,容易边缘化与消逝,因此必须在英国社会内部落地生根,才能发挥作用。
阻止“中国驻英国大使馆迁址案”的启示
过去几个月,郑文杰与同为流亡港人的邝颂晴,意外联手阻止中国驻英大使馆的迁址案。
26岁的邝颂晴,在2022年中被延揽进对华政策跨国议会联盟(IPAC)负责香港事务。2022年10月,港人在中国驻曼彻斯特总领事馆被殴事件之后,她立刻为受害者组织记者会,请来各党议员,在英国主流媒体前批判中国外交人员的暴力,呼吁英国政府强硬表态,将中国外交官驱逐出境。
2022年12月,北京主动召回6名涉事的外交官。虽然结果不如港人预期将其驱逐出境,但这起冲突余波荡漾,间接促成中国大使馆迁址案的夭折。
中国驻英大使馆原本预计在塔哈姆雷茨区(Tower Hamlets)建造中国在全欧洲最大的“超级大使馆”。2022年底,迁址案审核进入最后阶段,中国大使馆当时在环评、安全与建筑结构都已顺利取得城市计划官员的认可,甚至找来伦敦警察厅背书,有信心维护使馆内外的安全事务,迁址案审核过关看似箭在弦上。
而郑文杰刚好是该区居民,最初他认为难以撼动这项迁址案,只想着折冲方案,倡议使馆附近街道改名为“香港路”、“维吾尔族路”、“天安门路”等等。“我两年前信心不够,怀疑这么大的规划,真的会被否决吗?”郑文杰说。
随着他对英国社区逐渐熟悉,开始接触当地居民组织协会,意外发现当地有庞大的穆斯林社区,便即刻找了维吾尔族人合作。而后再加上藏人,甚至中国社区里的反共人士,最后竟串连成一股得以与中国政府抗衡的反对声浪。
天时地利人和,曼城事件在迁址案决议日前爆发。决议的当日,市议员侯赛因(Kamrul Hussain)现场问中方代表“从曼城事件看来,中国政府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外交官,中方要如何确保居民的安全?”这个问题为这场对决定了主调,也决定了胜负。
“曼城事件有绝对的影响,让英国社会意识到中方的威胁,”郑文杰说。最终,这项计划于2022年底遭到伦敦塔哈姆雷茨区议会否决,半路夭折。中方提出上诉,6週后,大伦敦市政府再度维持驳回决议。
议题热度下降、 14 万居英港人面貌多元, " 重建香港 " 之路怎么走?
间接在迁址案上使力的邝颂晴是香港本土派人士,她先前是“键盘战线”发言人、港人熟知的“滑鼠娘娘”。她从抗争前线转到国际游说的位置,深刻体会政策倡议相较社运,更能快速地看到结果。
不过,反送中运动已过去将近4年,大有尘埃落定之势,邝颂晴也担忧香港议题热度持续下降,政治筹码降低。她建议,港人集会的时候,不要只是聚在一起,“而是要思考我们到底要什么,要英国政府为我们做什么。”
另外,港人社群内部对于积极发声出现杂音,有人认为居英港人不应予取予求,会影响香港人的形象。但邝颂晴认为,“居英港人就是英国国民,不要想着是寄人篱下,我们有权参与政治。”
在“重建香港”路上,14.5万居英港人的想像和执行路径各有不同,众声喧哗中,是否能逐渐成为多音共鸣?
郑文杰表示,一锤定音的时机尚未成熟,也容易带来许多争议,当下居英港人正在从实践中寻找共识,而产生共识有其节奏,终会慢慢浮现。
身为学者的江瑞婷则提出,港人该思考何谓真正的民主。她认为,民主并非香港人的单一叙述,也非只与支持民主运动的多数港人有关;在创建身分认同时,亦必须思考如何在内部拥抱更多元和包容的香港身分,如纳入那些与中国关系亲近的少数人。
居英港人的重建香港工作,现阶段多着重于文化层面,若要再往政治光谱的极端走,有现实上的困难。邝颂晴坦承,英国议员普遍以一国两制的框架理解香港,虽有私下表示理解港独主张者,也无意愿公开支持“分离主义”。她在目前的位置上不会、也不可以公开表达立场。
但现实没有阻止居英港人在各自光谱上匍匐前进。在历史未迎来拐点之前,港人持续在各自岗位发挥影响力。
农历年前,传来香港两位建制派议员──李梓敬及简慧敏──受邀3月到英国参加议会交流的消息。邝颂晴在年前受访时微笑着说,“我们要想想怎么好好迎接他们。”
农历年后,英国议会以香港的政治参与权利受严重侵蚀为由,宣布撤回对两位建制派议员到英国交流的邀请。
而Amy持续从微小处着手,在日常生活中做抵抗,一有机会就和邻居们大谈香港2019年的民主运动。她随身携带的小包包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牌子,上面写着“我系香港人/I‘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这块牌子跟着她游走在英国街头,对着无数在街头相遇的陌生人发声“我是香港人”。
※ 本报导为《报导者》与自由亚洲电台( RFA )中文部共同制作。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 Amy 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