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绿色情报员:跟着黑面琵鹭迁徙东亚30年 台湾纪录片导演看到什么

3月初春,南风逐渐吹起,黑面琵鹭(又称黑脸琵鹭)开始长出金黄色的繁殖羽,换穿亮眼的羽衣准备北返,回到南北韩西部海岸、中国辽东半岛和俄罗斯沿海小岛传宗接代,台湾纪录片导演梁皆得有如候鸟般跟着牠们迁徙,历时30年完成生态纪录片《守护黑面琵鹭》。

台湾生态纪录片导演梁皆得(左)跟着黑面琵鹭迁徙,透过镜头反思栖地保护和人鸟和平共存等议题。(采昌国际多媒体提供)
台湾生态纪录片导演梁皆得(左)跟着黑面琵鹭迁徙,透过镜头反思栖地保护和人鸟和平共存等议题。(采昌国际多媒体提供)

耗了大半辈子,跨海寻鸟、拍鸟,始终是他纪录片的主旋律。2021年底上映的《寻找神话之鸟》,片中主角黑嘴端凤头燕鸥(又称中华凤头燕鸥)长达一甲子未出现在世人面前,2000年意外走进他的镜头,此后他花了20年青春追踪、记录神话之鸟的生存困境。1992年,他买了人生第一台16厘米摄影机,专程跑到台南七股拍摄黑面琵鹭,这一拍足迹频繁奔波在韩国、日本、中国、澳门、香港、越南等地,今年3月初《守护黑面琵鹭》在台北举办全球首映会后,他又风尘仆仆走进湿地,关注即将北返的黑面天使。

一只鸟拍上数十寒暑

黑面琵鹭分布在东亚沿海,台湾是最大的度冬区,1990年代全球数量不到300只,2022年全球普查首次突破6000只,尽管族群数量逐渐上升,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红皮书中仍列为濒危(EN)等级。《守护黑面琵鹭》的拍摄时间轴线横跨三分之一个世纪,这一回梁皆得拍鸟也拍人,娓娓述说人鸟争地和守护候鸟的点滴故事。

30年前,黑面琵鹭的美丽与哀愁鲜为人知。“1992年黑面琵鹭在七股发生枪击事件,受到国内关注,国外团体也呼吁要加强保护。”梁皆得谈起保育行动的开端,当时他担任中央研究院动物研究所学者刘小如的研究助理,刘小如召集各国专家,编撰“黑面琵鹭保育行动纲领”作为跨国保护的指南,“因为黑面琵鹭是迁徙性候鸟,从繁殖点到度冬地都要保护,这样才有意义。”

东亚沿海地区的工业和农业活动不断吞噬黑面琵鹭的生活空间,“中国沿海人口稠密,在大规模开发下,湿地和栖地的丧失非常严重。”梁皆得看见栖地消失的压力,“全世界有超过一半的黑面琵鹭栖息在台湾的西南沿海,如果这一片栖地再消失的话,那牠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1990年以来,台湾保育人士接连踏上对抗工业开发的征途,锲而不舍挡下七股工业区和滨南工业区开发案,催生了黑面琵鹭保护区,2009年进一步成立“台江国家公园”,漫长的复育之路迎来了成群娇客,2022年台湾记录到3824只黑面琵鹭,创下历史新高纪录。

濒危物种背后的鸟人和鸟事

黑面琵鹭最大的繁殖区在南北韩交界的江华岛附近,中国辽宁省庄河口的无人岛形人坨也是繁殖地之一,梁皆得的纪录片生动捕捉了黑面琵鹭繁育下一代的画面,公鸟和母鸟轮流孵蛋,共同扛起育雏的责任,片中的主角之一“黑琵先生”王征吉拍到黑面琵鹭下蛋的照片就在形人坨,这也是全球首次记录蹲立下蛋的画面。

中国辽宁外海的无人岛形人坨曾饱受观光人潮干扰,台湾摄影师拍下黑面琵鹭下蛋的珍贵画面。(王征吉摄影)
中国辽宁外海的无人岛形人坨曾饱受观光人潮干扰,台湾摄影师拍下黑面琵鹭下蛋的珍贵画面。(王征吉摄影)

光是形人坨,梁皆得前后造访10多次,“4月份这一带经常起浓雾,我们好几次遇上大浓雾,无法启程。”他聊到拍摄过程的各种突发状况,一路上更是舟车劳顿,先从大连坐车到庄河口,转搭船只到石城岛,再从石城岛换船到形人坨,而拍鸟既是看天吃饭,也要没有“人祸”出现。

1999年中国鸟类学家寻找濒危物种唐白鹭之际,意外发现形人坨岛上有黑面琵鹭栖息,“当初大约有4、5对黑面琵鹭,不过,后来上岛的人很多,造成干扰,接着我们再去看几乎没有鸟在岛上繁殖。”梁皆得遗憾说,一波波闻风而来的观光人潮逼走了鹭鸟,“后来中国政府做严格管制,不准人上岛,黑面琵鹭的族群逐渐恢复,去年大约有140多只在岛上。”

栖地管理是保护濒危物种不可或缺的手段,“对牠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栖地,如果没有栖地的话,就像是人类没有家一样。”梁皆得这么打比方,他以韩国鸟类学者Kisup Lee的栖地复育为例,他们在滞洪池的人工岛提供黑面琵鹭筑巢所需的树枝、树叶,近年超过100对在岛上筑巢,后来也在其他地方如法炮制,“黑面琵鹭的族群数量会稳定成长,我觉得跟李博士很有关系,因为他们无形中帮助很多没有地方繁殖的黑面琵鹭,有机会生儿育女。”

赌场让地和两岸联姻

澳门在寸土寸金的路凼保留一块湿地给黑面琵鹭,这一处栖身之所也吸引梁皆得的目光,“澳门的赌场事业和观光旅馆非常发达,他们为了不到50只的黑面琵鹭,把一块价值超过百亿美金的湿地划成保护区,这些在度冬地的保育努力也值得大家学习。”

一段段栖地反思的叙事,浮现在《守护黑面琵鹭》的壮阔飞翔场景之中,这支纪录片还特别提到一只鸟的故事,牠叫做“T69”。梁皆得缓缓说,牠是一只在台南救伤后放飞的黑面琵鹭,脚上系上脚环“T69”,这也是第一只黑面琵鹭被证实在台湾度冬又回到中国繁殖,从2015年迄今,牠几乎每年飞回形人坨繁殖,再返回台湾度冬,中国也拿牠当指标物种来宣传,甚至把牠跟两岸配偶放在一起,比喻为“两岸一家亲”,单纯的保育行动反而被添上政治味。

黑面琵鹭“T69”每年由形人坨回到台南度冬,跨越千里往返两地。(王征吉摄影)
黑面琵鹭“T69”每年由形人坨回到台南度冬,跨越千里往返两地。(王征吉摄影)

这几年虽然黑面琵鹭的数量逐年攀升,绿能发展、气候变迁、养殖型态改变等新威胁不断浮出水面,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滩涂围垦、养殖塘转为旱地等问题层出不穷,海南岛东方持续面临开发压力,风力发电干扰栖地,黑面琵鹭在台湾湿地和渔塘也面临新一波挑战。

梁皆得指出,过去台南鱼塭主人养殖虱目鱼,采取浅坪式养殖,如今改成深水池养殖,虱目鱼收成好,但却不利于黑面琵鹭觅食,最近台江国家公园开始跟当地渔民合作,说服他们尽量采用浅坪式养殖,收成之后,下杂鱼留给黑面琵鹭和其他鹭鸶科去吃,同时协助纪录鸟类,政府透过补贴政策,营造友善养殖环境。

绿能怪兽吃掉栖地

嘉义布袋的盐田湿地则遇上光电大军攻城掠地,“我们不反对绿能,但是如果在不恰当的地方设置太阳能板,就可能会危害到鸟类的栖息环境。”梁皆得忧心说,“布袋八区是黑面琵鹭和其他候鸟喜欢的栖息点,设置太阳能板之后,栖地完全改变,鸟也就不见了。”

光电板盘据嘉义布袋的盐田湿地,也吞噬了候鸟栖地。(采昌国际多媒体提供)
光电板盘据嘉义布袋的盐田湿地,也吞噬了候鸟栖地。(采昌国际多媒体提供)

“后来台湾鸟会团体和国有财产局协商,暂停布袋其他盐田湿地的光电开发案,同时委托鸟会管理栖地。”梁皆得在影片中纪录生态和绿能之间的拉锯战,民间团体守住了国有湿地,不过,私人渔塭和养殖池转盖光电板却难以介入,栖地流失仍是黑面琵鹭甩不掉的隐忧。

梁皆得提醒,黑面琵鹭属于群聚的鸟类,牠们要消失非常快,比如说一个肉毒杆菌就可能让牠们全军覆没,造成大量死亡,这跟当前人类面对的疫情一样,牠们的生存困境和保育现况不容掉以轻心。

跨国拍摄黑面琵鹭之后,问他学到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我从这些关心黑面琵鹭的人身上学到坚持,你认为是对的事,要坚持去做。”梁皆得给了这个答案,纪录片中的“黑琵先生”经历丧妻、罹癌,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仍然继续透过摄影、守护黑面琵鹭,而这位“鸟人”导演也曾经拍鸟拍到中风、头破血流,尽管生态纪录片是冷门中的冷门,他笑说,“自己会坚持到拍不了、动不了”。

在他眼里,这些绝非“鸟事”,“我们喜欢赏鸟的人有一句话,今日鸟类,明日人类。”他话锋一转说,“不管鸟类也好,其他物种也好,我们要多关注生活周遭的生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其实这些跟人类的未来都息息相关。”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