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只大翅鲸鱼骨做成的吊坠，卷进了网路带货浪潮，小红书的搜索关键词直接跳出“汤加鲸鱼骨项链”。中国文玩圈也追上巨鲸风潮，抹香鲸牙成了收藏新宠，走私闯关不绝。这一门小众生意，悄然掀起海洋生态波澜。
这一波网络平台销售的鲸骨项链，货源地主要来自大洋洲的东加王国，近年来汤加的赏鲸旅游走红华人圈，鲸骨和鲸牙饰品窜起为网路带货热话，小红书卖家晒图标榜“把汤加带回家的方式之一”、“做的人少，买的人多，预购从速”。汤加当地的中国业者也瞄准商机，做起鲸骨饰品生意，鱼尾造型的鲸骨项链俨然成为汤加旅游纪念品的代表。
鲸骨项链走红之后
“中国人都会买几个，每个人买十几、二十个做纪念嘛，装饰品带回去没事儿！”张翰（化名）热络推销鲸骨项链，他从中国移居汤加多年，屋子里摆着巨大的鲸骨和抹香鲸牙，“这边的鲸鱼骨是鲸鱼死掉了，政府让我们可以去做（加工），因为我是当地护照嘛，我收购了很多鲸鱼骨。”他曾经把鲸鱼骨片带回中国让工匠雕刻，刀工纹理却少了点传统味道，最后还是回到当地生产加工，买家大多来自中国、台湾游客。
事实上，大翅鲸、抹香鲸被列入中国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除非持有相关允许进出口的证明书，禁止贸易、携带、邮寄濒危物种及其制品进出境。台湾更是把所有鲸豚列为保育动物，根据《野生动物保育法》规定，任何保育类动物的产制品都不能贩卖和进出口。所以不论在中国或台湾，从汤加购买鲸骨制品，游客带回国都违反保育相关法规。
黑潮海洋文教基金会研究经理余欣怡博士指出，中国或台湾网友在网路贩售鲸骨制品，不只是违反当地法令，同时违反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大翅鲸、抹香鲸都名列CITES附录一名单，这意味有灭绝的威胁，所以国际贸易必须严格管制，不管是出口国或进入国都需取得许可证明，这些网路交易的买家和卖家都会触法。
台湾鲸豚摄影师金磊是汤加的常客，大半时间在海里等待鲸豚。他说，骨雕是汤加传统工艺，雕刻原料来自鲸骨和牛骨，游客携带鲸骨饰品或骨雕、经过其他国家需符合当地法规，以台湾游客来说，大多以新西兰为转机地，新西兰海关的生物控管非常严格，所以携带规定也要视中转国的法律而定。
一只只乳白色的鲸尾吊坠，让玩家爱不释手，张翰常被问到底是鲸骨还是牛骨？“外面很多是牛骨、猪骨做的，因为没有那么多鲸鱼（搁浅）死掉。”他一面说明当地市场现况，一面强调自家货是百分百的鲸骨，“我可以当场叫师傅来切割，当场做都可以！”
今年台湾潜水展有摊商公然贩售鲸骨项链，还大打汤加空运来台，遭检举违法后，摊商改口说是牛骨项链。中华鲸豚协会秘书长曾钲琮表示，鲸豚的骨骼质地松散、孔洞较多，不过，经过深层打磨后变得较平滑，加上不同种类的骨骼会有差异，所以肉眼不见得能分辨出来，需进一步透过DNA鉴定。以牙齿特征来看，如果外观呈圆锥状，从牙齿底座往内看有空洞的话，它有很高的机率是鲸豚牙齿，但打磨加工后也比较难判断。
鲸鱼下巴失窃记
看在汤加工匠眼中，鲸鱼的下颚骨和肩胛骨是上好的雕刻材料，当地官员曾发现搁浅的抹香鲸被锯掉牙齿。今年5月，新西兰发现一头15米长的抹香鲸被冲上岸，保育部人员到场时，鲸鱼的下颚骨已被盗走，尽管当地《海洋哺乳动物保育法》祭出15万美元重罚，不肖分子依然铤而走险，动用电锯切割下颚骨，蠢蠢欲动的“鲸骨黑市”令人感到不安。
余欣怡认为，在传统利用上，基于传统文化或生活所需，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使用自然资源，这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如果很多商业买卖进入这样的体系里面，它可能会出现黑市，甚至以盗猎、盗采方式掠取自然资源，由于交易数量无法追踪，可能造成过度利用自然资源，破坏了大族群的存续，或是产生基因多样性流失等问题。
曾钲琮表示，搁浅鲸豚资料的丧失，是科学研究的损失，因为现阶段科学界对鲸豚所知仍然非常有限。此外，虽然目前得知骨骼来自搁浅的动物，但不免让人怀疑有没有可能因为大量的鲸骨制品需求，所以黑市或不肖人士开始把目光从原本的搁浅动物，转移到活体动物。
“全世界到现在仍然有非法猎捕鲸豚的问题，虽然很难调查，但是从中华鲸豚协会的搁浅资料来看，我们曾经发现搁浅鲸豚遭受到枪械攻击的情况，这就是一个猎捕的行为。”曾钲琮提醒，“如果整个商业需求大过于死亡动物可提供的数量，或者鲸骨黑市的需求过度膨胀的话，有可能会影响到活体动物，这是我们比较担忧的。”
谁让“香香”成为无齿之徒
黑市早已盯上中国文玩圈，近年来中国不断加大对象牙及其制品走私的打击力度，抹香鲸牙逐渐进入文玩爱好者的视野，圈内人交流惯用江湖暗语“香香、臭臭、润、喷水壶”，这一股“抹香热”如火如荼烧出跨境走私问题。
这几年，中国不断缉获抹鲸牙走私案件，闯关手法五花八门。今年南京、冰城、厦门海关先后在边境邮件查获抹香鲸牙；去年广州、珠海九洲海关人员分别在行李箱和泡面盒底部搜出抹香鲸牙。2020年南京海关更大举破获抹香鲸牙制品，总重量高达1.038吨。
抹香鲸是现存体型最大的齿鲸，上颚没有外露的牙齿，仅下颚有18至26对牙齿，以成年个体来说，一颗牙齿重量约1公斤。一只抹香鲸的牙齿数量有限，对照庞大的走私量，到底文玩圈“沾手”多少抹香鲸？数字不容乐观。
余欣怡表示，这些牙齿是哪里来的？它是怎么获得的？如果是盗猎所得到的话，这个部分就非常严重。当然目前在印度尼西亚或某些国家，原住民可以在规范下猎捕鲸鱼，或是有搁浅鲸鱼的来源，如果这些抹香鲸牙制品是来自已经死亡的动物，各个海关要加强查缉力度；若是回溯源头存在盗猎问题的话，更需要积极找到源头，就像前几年大家开始去追溯中国象牙、犀牛角等濒危物种走私来源，这个产业链的确需要被追踪的。
鲸牙黑市走私猖獗，附庸风雅的杀伤力不能掉以轻心。金磊指出，这也是为什么近年各国销毁走私犀牛角或库存的原因，就算是来自自然死亡或搁浅的动物，它只会诱发不肖人士用非法方式取得。
“这背后有太高的商业行为来支撑走私行动，加上民众的猎奇心态和物以稀为贵的概念，造成黑市持续运作。”曾钲琮分析，“这些非法商业行为无法被管辖，它有可能会过度剥夺生物的生存权，最后可能导致地区性的物种整个消失或甚至灭绝。”
巨鲸陷入乖舛命运
摊开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红皮书，抹香鲸列名易危物种。余欣怡说，抹香鲸是19、20世纪商业捕鲸的重要目标，文学名著《白鲸记》描述了那个年代西方国家大量猎捕抹香鲸，来提炼鲸鱼油脂和鲸脑油，造成物种数量大幅锐减。相较于大翅鲸孕期只有10至11个月，加上哺育期较短，间隔一两年就可以再怀下一胎，抹香鲸孕期通常要13至14个月，接下来2到3年要喂养宝宝，生育的间隔长表示繁殖速度慢，整个族群恢复速度也会比较慢。
“所以人类已经实验过了，捕鲸年代已经发现如果大量消耗抹香鲸，牠们来不及繁衍下一代，数量快速降到几乎要灭亡的程度。”余欣怡提醒，“我们为了很风雅地拥有鲸鱼艺术品，搞得人家家破人亡，大家要去思考背后对这个动物的影响。”
虽然禁止商业捕鲸后，大翅鲸数量明显复甦，这并不代表牠脱离乖舛命运，最新研究显示，2012到2021年间，北太平洋的大翅鲸数量减少20%、约7000只。余欣怡指出，这份研究利用公民科学调查数据来估算大翅鲸的数量变化，研究人员认为这是一个警讯，大翅鲸的族群恢复速度并非想像中那么乐观，推测可能是受到2014年至2016年海洋热浪的影响。
鲸骨里的生存秘密
这也意味目前对鲸豚生态的了解仍存在许多知识空白，余欣怡表示，搁浅鲸豚在科学上有很多研究的价值，好比从牙齿推测年龄，或是了解吃的食物变化。曾钲琮说，鲸豚的骨骼可以让科学家透过另一个角度来认识海洋哺乳动物，例如分析骨骼同位素累积层的差异，来了解是否有长期迁徙或栖地转移情形，这几年甚至透过骨骼证据发现新的鲸豚物种，这些都是搁浅鲸豚的贡献。
搁浅鲸豚的骨骸也窥见牠们与人类搏斗的生存故事，曾钲琮以台湾的研究为例，“从骨头的型态上，我们看到有些遭到渔网、网具缠绕而出现变形，或者受到寄生虫影响而导致骨头的损伤，甚至受到船只撞击，造成骨头断裂。”除了直接的伤害外，海洋中的重金属污染、有毒的有机化合物污染也可能导致鲸豚出现相关病变，或是生理上调适的改变，人的存在的确造成海洋生物很大的影响。
中华鲸豚协会是亚太地区第一个鲸豚保育组织，以鲸豚、海龟的救伤工作为主要任务。“我们最常从这些动物身上看到人类伤害的证据。”曾钲琮说，“举个简单的例子，从2018年至2023年协会经手了30只鲸豚、海龟活体的复健工作，当中有超过一半都有人为的伤害。”
曾钲琮提出深切省思，“虽然人类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动物，我们如何用智慧来让其他的伙伴，包含鲸豚、海龟等各种生物，能过得更像原本最早期没有人在的环境，这是我们要努力的一件事情。”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