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绿色情报员:小红书追鲸热 没说的大问题

这两年来,小红书、IG等社交平台刮起追鲸风潮,从非洲东南方的毛里求斯(台湾译名模里西斯),到大洋洲的汤加王国(台湾译名东加),成为华人圈当红的朝圣地,各种追鲸乱象激起反弹声浪,今年赏鲸季来临前,两国政府出手收紧赏鲸规范。

毛里求斯和汤加海域都名列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海洋哺乳动物重要栖息地”(IMMAs)。每年6至10月,大翅鲸从南极来到汤加一带的南太平洋,繁殖后代、哺育幼鲸;这段期间,西南印度洋的毛里求斯也上演相似的生态戏码,大翅鲸由南向北洄游到这一带交配、产子。不只是大翅鲸,毛里求斯的西南海域也是抹香鲸的重要栖地,一年四季都可见温柔的海洋巨兽出没蔚蓝汪洋。

打卡猎人盯上鲸鱼

打开小红书,追鲸帖文充斥着猎奇式视角:“毛里求斯人鱼追大头抹香鲸”、“冲猛了直接和抹香鲸贴脸了”、“毛里求斯追鲸装备攻略”、“汤加被大翅鲸追着玩贴贴”...... 网友大晒近距离与鲸同框美照和视频,旅拍团以噱头揽客,甚至大打美人鱼装追鲸,濒危鲸鱼沦为“打卡猎人”眼里的明星物种。

追鲸风潮席卷小红书,这些美照踩着法律红线,引来当地政府关注。(翻拍自小红书)
追鲸风潮席卷小红书,这些美照踩着法律红线,引来当地政府关注。(翻拍自小红书)

毛里求斯的法律明文禁止与鲸鱼共游,想要下水拍摄鲸鱼的专业人士或团体须通过严格的申请流程,而且拍摄内容不得包含任何生态旅游或商业活动。

Cindy Koon注意到在小红书、IG推波助澜下,追鲸热一发不可收拾。她的父亲来自毛里求斯、母亲是台湾人,1995年回到毛里求斯定居,目前担任当地的台湾商会秘书长。她说,毛里求斯规定游客搭乘合法赏鲸船,保持100公尺的距离从水面上观鲸,这两年却出现各种夸张的追鲸乱象,像是数艘船包围鲸鱼抢拍,有些人跳下水与鲸同框、与鲸共游,甚至有人触摸鲸鱼,当地报章杂志还直接点名中国人、台湾人,负面新闻引起非议。

Cindy表示,客观来说,全世界的自由潜水者都慕名而来,相较欧洲游客直接找当地船家参加活动,亚洲业者以商业团方式操作,在网络上揪团,每个月都开好几团,所以格外引人注意,“如果你在机场看到中国人来的时候,应该清一色都是去跟抹香鲸游泳,因为看装备就知道,你问他们,他们也会说,我是去跟鲸鱼游泳。”

“这个乱象发展太快了,导致政府的执行面跟不上,所以乱象就愈演愈烈。”她聊起当地人甚至从新闻才知道与鲸共游这件事,尽管毛里求斯海洋保育组织(MMCO)调查发现, 当地海域有多达15个不同种类的鲸鱼海豚,不断呼吁违法赏鲸活动对海洋生态的潜在冲击,苦口婆心宣导却远不及网上美照的传播力。

8月起,毛里求斯机场以醒目的电子看板,提醒游客不能与鲸共游。(Cindy Koon提供)
8月起,毛里求斯机场以醒目的电子看板,提醒游客不能与鲸共游。(Cindy Koon提供)

法规和脱序的拉锯战

2023年10月底,毛里求斯政府使出杀手锏颁订新法。Cindy说明,新法令明确再次提到禁止与鲸鱼共游,并大幅提高罚金,甚至要面临两年刑期,同时提供举发管道。此外,今年8月1日起,毛里西斯机场的电子看板特别提醒游客不能与鲸鱼共游。接下来,国营的毛里求斯航空也将在机舱内同步宣导相关规定。

汤加同样面临脱序的追鲸乱象,今年2月进一步收紧赏鲸规定。台湾鲸豚摄影师金磊说,“去年有些人试图在大翅鲸母子对旁边进行下潜动作,所以当地政府在今年赏鲸季前有了回应和调整。”他乐见新规上路,因为生态旅游的本意是希望对动物好、对环境好,这样也才能永续经营下去。

金磊拍摄鲸豚长达20多个年头,同时投入海洋生态调查,他几乎每年赏鲸季都来汤加报到,镜头里的大翅鲸藏了份老朋友的情感,也有着对动物、环境的关怀。他表示,汤加早在1994年开放游客下水与鲸鱼活动,由于当地海域是大翅鲸的育幼场,遇见的鲸鱼群体有7、8成是鲸鱼妈妈带着宝宝,先前的规范是仅针对母子对禁止下潜,但可以漂浮在水面保持距离观察、拍照,目前最新规范是所有的鲸群都不能躬身下潜接近,只能以下沉的方式,而且深度不能超过3公尺。

“这边不下潜,旅游就没人啊!”在汤加经营赏鲸旅游的中国业者林坚(化名)盘算着生意经,他的客源主要来自中国和台湾,包办船只、住宿、餐厅等服务。面对游客探询法律规定不能下潜,他一面打包票说没问题,一面秀出中国摄影师拍摄的美照,一张张近距离与母子鲸互动,明显逾越法律的尺度。

汤加海域是大翅鲸重要的育幼场,目前已列入海洋哺乳动物重要栖息地。(金磊摄影)
汤加海域是大翅鲸重要的育幼场,目前已列入海洋哺乳动物重要栖息地。(金磊摄影)

互动权鲸鱼说了算

然而,当地也不乏守法且有生态意识的业者。台湾黑潮海洋文教基金会研究经理余欣怡博士曾在2016年造访汤加,“有一个导潜跟我说,上一批有个游客想要往下潜去接近鲸鱼宝宝,他直接就抓住他的蛙鞋,制止他打扰鲸豚。”她印象深刻说,船家和潜导还把互动决定权交给鲸鱼,“一看到大翅鲸的踪迹,他们会先观察动物的状态,评估是否适合下水共游。”

金磊以亲身经验为例说,他们曾经连续三天都发现同一群母子对,第一天牠愿意有比较近距离的接触,搞不好第二天牠的状况就改变了,当牠开始对于他们的靠近采取比较闪躲的状态,评估后,他们就会选择离开。如果船长一直跟着鲸鱼让游客看到为止,对于动物就会有比较大的打扰,尽管保持法律规定的距离、没有违法的事实,但忽略了环境伦理道德,所以工作人员要有效判读动物的状态,才能将干扰降到最低。

消费者也是重要的一环,金磊说,“你不给船家压力,要求看到什么、拍到什么,或是想要下潜到鲸鱼旁边,船家也没有必要做这些违法的事情。”余欣怡提醒,“消费者本身要有保育意识,认知到鲸豚是野生动物,而不是摆拍或是自拍的对象。”

从船尾安静下水,尽量在海面上轻巧移动,把对鲸鱼的干扰降到最低。(余欣怡提供)
从船尾安静下水,尽量在海面上轻巧移动,把对鲸鱼的干扰降到最低。(余欣怡提供)

当鲸鱼离家出走

余欣怡长期投入鲸豚调查研究,她认为管理得当的话,与鲸豚共游、赏鲸观光等游憩活动可以让民众对动物有一些了解,进一步去关心牠们或甚至参与保护行动,产生正面的效益。不过,在不当的运作和操作之下,演变成追逐、包围鲸鱼,短期来说,鲸鱼可能出现一些行为改变,当船只不断迫近鲸鱼的话,牠们就会转向,或者牠们原本在休息状态就会被迫移动;如果受到打扰的状况持续不断,牠们可能会离开原来生活的环境,这是一个长期的负面效果。

游客在水中的行为也可能惊扰到鲸鱼。余欣怡以澳大利亚研究团队在汤加海域的调查为例,如果共游者在距离鲸鱼不到50公尺的地方跳下水,下水噗通激起水花和蛙鞋劈哩啪啦踢水,对鲸鱼妈妈来说,牠有时就会有反应,可能会离开原来停留的地方,当距离拉到100公尺以外的话,鲸鱼妈妈和宝宝的反应就会小很多,所以要透过规范管理和游客自律,才能避免这些状况。

在失控的追鲸乱象下,如今鲸鱼还好吗?今年3月毛里求斯海洋保育组织(MMCO)在脸书发文指出,近年来全球鲸鱼数量逐渐增加,毛里求斯却出现下降趋势,推测原因可能跟船只、人类活动有关系。

余欣怡说,2016年汤加当地船长曾聊起现在要开比较远才能找到鲸鱼妈妈和宝宝,过去在邻近的小岛湾区很容易就遇得到。虽然第一现场的感觉通常会是正确的,但是背后原因需要科学监测研究来厘清,有可能因为当年的海水变化或其他因素,不一定是人为活动的影响。疫情后这两三年,汤加的赏鲸旅游非常兴盛,对于鲸鱼海豚活动的改变,目前还没有看到科学证据提到这部分。

经历捕鲸年代之后,汤加海域的大翅鲸数量逐渐回升,这一带海域作为育幼的摇篮,海洋栖地保护攸关命脉存续。余欣怡指出,目前大洋洲的大翅鲸数量估计约为4000多头左右,在国际自然保育联盟的红皮书中,多数地区的大翅鲸为无危等级,但是汤加海域的大翅鲸属于濒危族群,当地政府在乱象出现时加严赏鲸规范,这是很好的作法。不过,落实执法也很重要,现场执行公权力,让大家知道规范秩序的存在。

阿根廷的赏鲸船有巡查员随行,严格把关赏鲸活动。(金磊摄影)
阿根廷的赏鲸船有巡查员随行,严格把关赏鲸活动。(金磊摄影)

环境同好与共赢

金磊拍摄鲸豚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加勒比海岛国多米尼加是他眼中永续赏鲸的范本之一,当地海域主要的鲸鱼物种为抹香鲸,法律规定只要申请相关许可证就可以下水跟鲸鱼活动。船家在带人出海下水的过程中,同时协助当地NGO进行调查,再利用这些研究数据通过“海洋哺乳动物重要栖息地”(IMMAs)认证,去年底当地政府更划设全球第一个抹香鲸海洋保护区,开创海洋保育和休闲事业共赢的模式。

阿根廷的作法也值得参考。金磊指出,阿根廷的赏鲸下水区域就是国家公园,也是世界遗产,除了要申请许可外,进入国家公园就有巡查员随行,一路跟到行程结束,而且能不能下水是巡查员说了算,由他来判读鲸鱼的状态。所以大家不用担心是否打扰到鲸鱼,也更能专注观察或拍摄鲸鱼。

余欣怡认为,总量管制是赏鲸规范的终极目标,澳大利亚西部有个地方在做赏鲸规范时,一直有研究团队在旁监测,当他们发现有一群非观赏的瓶鼻海豚离开原本的生活环境之后,旅游局果断减少赏鲸船的执照数量,把两家赏鲸执照裁掉一家,再继续观察这些瓶鼻海豚的状况,等到稳定下来之后,最后得出结论最大容许量就是只有一家赏鲸操作。以汤加来说,如果能透过大翅鲸的族群监测,知道什么样的操作对鲸鱼族群是最稳定的状态,这就是最好的规范准则。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