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当过学生红卫兵头头的鞑瓦,拉萨中学高66级学生,在我采访他的最后强调说:“实际上,后来大昭寺的喇嘛讲过一句话,这句话你应该记住。他们说,那一天,砸的只是表面的,只是表面被砸了一下,把一些东西扔到院子里,就完了,就像照片上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还一直摆着,没人管,也没人敢动,但不久就开始慢慢地清理,一直清理了三个月,把寺院里面真正的宝贝全部都拿走了。先是收拾金银财宝,然后是铜的和铁的,至于泥塑的就扔了,不要了。
“当时有一个部门,叫土则列空,汉语是‘废旧物资收购站’,是属于外贸的,专门来收集各个寺院里面的东西。实际上,什么废品嘛,什么破烂嘛,都是好东西,像大昭寺只有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等身像)没有动,其他东西在三个月之内几乎都收空了。所以说,那一天,大昭寺只是表面被砸了,后来才是真正的被毁了,是国家派工作人员来把全部都‘清理’了。这个‘土则列空’还收购家里面的东西。国家廉价收购啊,只给一点点钱。当时很多人都把家里的宝贝送到那里去了,有的是害怕,有的是生活无奈。
“甘丹寺也是这个样子。在没有砸之前,那里是粮食仓库,当时拉萨各个单位的粮食都要到那儿去取,由部队守着的。后来等金银财宝都被‘土则列空’收走了,部队就把佛像砸了。当兵的在佛像的脖子上拴根绳子,把佛像拉倒,金啊银啊,铜啊铁啊什么的装到车上,全都拉走了。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是木头啊这些东西,又被从达孜县、林周县、墨竹工卡县、堆龙德庆县这几个县来的人弄走了。山下的老百姓也去把剩下的扛走了,可是最后却把毁甘丹寺的帽子扣在山下的农民头上。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驾驶员,他就是甘丹寺下面岗托那个村的。当时他还小,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去甘丹寺玩耍,看见地上堆满了寺院里的各种器具,很多当兵的拿着石头在那里敲打着玩儿,但他们要拿走的话不允许。他说,没想到最后却落了个章多的老百姓毁了甘丹寺的说法。哈!居然就这样嫁祸到他们头上了。大昭寺也是这样,说是拉中的学生砸的,实际上我们事先根本就没想这么做,因为当时司令部说过不准砸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成员,我很清楚。
总之,大昭寺被砸,政府并没有制止。制止什么嘛。实际上,正如大昭寺的喇嘛说的,那天只不过是表面性的破坏,真正的毁灭都发生在后来。至于说到后来的维修,国家是拨了一部分款,但老百姓也是捐了很多款的。而且大部分劳动力也是群众自发付出的。有些拉板车的,一天可以挣十五块,可他不要,却愿意拿两块五的工资去干维修寺院的活。还有人是无偿地去劳动,是诚心诚意的。有些人捐出了自己全部的钱财。西藏的寺庙得以复兴大部分都是这样,基本上都是由信徒们自己捐助修复起来的。国家不好意思了,才掏出一点钱,然后大肆宣传,结果就变成了好像都是由国家修复的了。”
以收藏西藏文物闻名的收藏家叶星生,是一位在西藏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四川人。他也在拉萨中学上过学,“破四旧”时已经毕业,因在绘画上有一技之长,曾经是“红卫兵破四旧成果展览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而这个办公室就设在大昭寺。我在采访他时,他是西藏自治区文联收藏家协会主席,后来调往了北京中国藏学中心。下面是我与他的一段对话:
我问:文革时,大昭寺被红卫兵砸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叶星生答:我记得很明确是居委会砸的大昭寺。
我问:有拉中学生吗?
叶星生答:拉中学生也参加了。……反正我记得最明显的是居委会,拿着洋锹挖那个墙壁。
我问:挖壁画吗?
叶星生答:对,就是挖壁画。就在转经路那一圈。就拿着铁锹挖,就像挖地一样在挖,把那个艺术就当作泥巴一样挖下来了。都是居民多。就是帕廓街那一带的居民。当时各个居委会负责各个居委会的那些“四旧”。大昭寺就属于八角街居委会负责。……砸寺庙,我觉得它是一个组织行为,由居委会带头来整。那上边肯定有指示嘛。
我问:比如说砸大昭寺?
叶星生答:实际上从组织程序来说,我估计就是八角街派出所啊,八角街居委会啊,城关区啊这些,总之都有指示。当然不久政府机关好多都已经失掉了政府功能。但那会儿还很管用。
确实,在我父亲拍摄的那批砸大昭寺的照片上有许多拉萨中学的学生,包括有张照片上展示的是一个正用铁耙挖佛殿金顶的女红卫兵,尽管只是一个看不见面容的侧面,尽管穿着汉式服装,但从她有些散乱的盘在脑后的发辫,从她那一小半面颊上似乎绽放着笑容的轮廓,我们基本上可以认出她是一个藏人,后来也被确认。其实无论是谁,如今已年老的她回想起文革时发生在大昭寺的这一幕,是否会痛苦?是否会忏悔?看上去年轻的她是被一种极大的热情——这是什么样的热情呢?——推动着,毫不迟疑地干着令今天的藏人无比震惊的“壮举”。难道在她的心中,那些凝聚了西藏民族的宗教精神、历史意义和艺术魅力的寺院建筑只是一堆象征“四旧”的破烂玩意,所以要坚决地、勇猛地铲除,而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将在旧世界的废墟上诞生?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