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看看拉萨的圣诞气象,我穿过朵森格路,拐到策墨林路,一直走到八廊学。确实,商场和一些卖旅游商品的小店、一些在旅游手册上出现或梦想出现的餐馆和旅社,那橱窗、窗户和门扇上,出现了红扑扑、胖乎乎的圣诞老人的笑脸,出现了提前降落到拉萨的一朵朵雪绒花。但是一群群出现在拉萨老城的各地藏人,虽然穿着花团锦簇的长袍、戴着色彩缤纷的饰物,似乎给洋节日增添了几许气氛,我知道其实是与此无关的。其实也不用我多说,谁都知道每逢冬季,会有许许多多的乡下农户、边远牧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他们心中的圣地来朝佛,我会在后天晚上的帕廓街上看见他们,因为“甘丹安曲”的无数盏酥油灯将照亮他们喜悦的脸。当然我也知道今晚有许多歌厅、酒吧将汇聚拉萨和汉地的许多时尚青年,头戴尖尖的红帽子,彼此祝福圣诞快乐。听说也有带着传教使命的外国人,领着已被感化的年轻藏人,度过这个具有基督教意义的夜晚。
这是平安夜。我来到念酒吧。从北京驾着吉普回到拉萨的王啸,昨晚打电话邀我。开了两年多的酒吧跟它的名字一样简单而别致,黄颜色的墙上比去年夏天又贴了许多彩色的黑白的照片,甘孜地图已经发黄了。还多了一个漂亮女孩,头发上系着像藏獒脖子上的红羊毛项圈一样的发结,后来得知这个重庆女孩已在拉萨待了大半年。王啸的音乐是好听的,不但他自己写的歌儿动听,他收藏的别人的音乐更令人激动。我再次听到了蒙古的呼麦、维吾尔的独塔尔、南非的吟唱。但王啸这次隆重推荐的是拉萨街头的弹唱。他说是他的一个做音乐的朋友,专门在拉萨街头跟着那些卖唱的流浪艺人录制的,有一对来自日喀则乡下的父子,父亲弹六弦琴,儿子用天然的童声唱,那歌声!我如果要对此形容或美化的话,似乎显得矫情,因为这样的歌声其实常常会在转经路上、街边饭馆甚至我家门口听到,我不用见这对父子就能想象得出他们衣衫褴褛的模样,小孩子可能还不时擦着清鼻涕。王啸只能用不断的语气词表示赞叹。还说他的朋友将录制后的歌声稍加混音之后,灌成唱片,在美国卖二十多美元一张,卖了两千张。哈,这可赚了不少,可那些原唱者呢,大概也就“恰阿姆”(甜茶)喝了个饱。
吃了王啸用格尔木的羊肉做的新疆抓饭,实在美味。一起分享的还有王啸的弟弟和一个来过拉萨两次的西安小伙。慢慢地,天色黑了,窗外的路灯照亮飘拂着镶布的八廊学旅馆,一辆辆出租车飞驰而过。对了,王啸的念酒吧没有圣诞老人的白胡子。显得昏暗的黄色灯光使得兑有果汁的伏特加端上了铺着羊毛织物的木桌。慢慢的,人多起来了,都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汉地游客。不,说他们是游客他们肯定不乐意,只有那些跟着导游手中的小旗帜转的人才叫游客,他们岂能与之相提并论?那么,说他们是背包客?还是网上称呼的“驴”?可是在这些人当中,我听说有好多个都是年年来拉萨或者已经住了很久,有一个相貌很平凡的男子干脆在一家公司上班了。那么,说他们是“藏飘”吧,这也是从网上看见的对这些西藏发烧友的称呼。可是王啸不乐意了。他激烈地反对,坚决要把自己放在什么什么“飘”之外,他认为所谓的“飘”指的是没有生活的方向,而他自己是为了找到生活的地方才来到拉萨,所以他在拉萨并不“飘”,恰恰是“飘”的相反。
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儿的男男女女都很年轻,说着北方口音或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穿着专业的户外服装或者西藏风格的外套,披挂着西藏饰物、念珠和MP3之类的设备,有的带着笔记本电脑。更有意思的是,好几个女孩还抱着小狗,说是在拉萨买的,有一只圆滚滚的小黑狗名叫“敏杜”(没有),它的娇滴滴的女主人老是娇滴滴地叫着“敏杜、敏杜”。王啸的女友说,那我们才买的猫咪叫什么呢?西安小伙说,叫“咕唧”(表示哀求)吧。念酒吧的老鼠太多了,王啸忿忿地说,居然咬坏了价值两万元的音响,实在可恨,所以特意去太阳岛的宠物市场买回一只猫。而这只长得像小豹的猫果然不负主人之望,就在我们议论它的时候,听见了老鼠的惨叫。
我很想了解他们对西藏的感受,于是我听到了在我意料之中或者出乎我意料的各种感慨。
西安小伙说,我第一次来西藏时,用二十多天在西藏的北部旅行,走了……(他念了一堆地名);第二次在拉萨待了一周;这次可能待半年,也可能待一两个月,我已经把工作辞了。你问我为什么喜欢西藏?不光是因为西藏的山水,还有西藏的人。那天我试穿一件藏式的羊皮袄,结果那皮袄上的毛粘在我的抓绒衣上,卖皮袄的阿佳就往自己的手心上吐口水,帮我捋衣服上的羊毛,我特别感动,她的动作很自然,根本不是出于推销她的皮袄,这在内地哪能看到?西藏人还是保存着很多美好的人性。
山东青年是头一回到拉萨,他说我很失望,没来西藏之前,从影视上看见西藏的风景那么美,看见西藏人都信佛好像很善良,可是我今天从布达拉宫下来,几个藏民围上来让我买首饰,硬是塞到我的手里和口袋里,我不想买因为挺贵的,有一个藏民就给了我胸口一拳,简直把我气坏了,也飞起一脚踢了他,结果那些藏民全要打我的样子,幸亏我抓了两个石头才跑掉了,没想到藏民这么坏,我真的太失望了。
有一个搞摄影的男子倒是很干脆地对我说,你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次次地来西藏?他们全都是因为回不去了。很多人第一次来过西藏就会再来,这就跟中了毒一样。反而回到自己的家里别扭,即使是亲生老子,看着也觉得俗,觉得内地只是做事的地方,但不是做人的地方,只好又来西藏。可是西藏呢?你待久了才会发现,西藏其实是个虚头把脑的地方,既做不了事,也做不了人,但你已经中毒了,你回不去了,只好在西藏混日子。所以在西藏有这么三种人最多:失意的人,失恋的人,失业的人,全都是失败的人。
西安小伙不同意,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可是有一个戴尼泊尔毛线帽的北京小伙弹着王啸的吉他在唱歌,把他的声音盖下去了。我只听清他复述的一句话,据说是十八世纪的一位神父还是哲学家所说的——“我们所毕生追求的,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王啸起身,重又放那张流浪艺人在拉萨街头弹唱的唱片,激动地说,是啊,我毕生追求的,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听听,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任何障碍,我就是想过一种没有障碍的生活!
这时,围坐在另外几张桌上的男孩女孩嘻嘻哈哈地跑出门外,嘻嘻哈哈地燃放起烟花鞭炮。蓦然间,一朵朵好看的烟花怒放着,渲染着平安夜的气氛,而八廊学旅馆的一扇扇飘拂着镶布的藏式窗户在明明灭灭之间,怎么让我感觉那么地酷似舞台布景?这是在哪里?拉萨吗?我想起了前些时日去过的丽江,想起了在丽江的一个酒吧见到的人们,他们都是异乡人,他们都是回不去的异乡人,他们都是与丽江本身毫无关系的异乡人。是的,如果此时有那些朝佛的藏人,从原本静悄悄的拉萨街上经过,突然看见怒放的烟花中闪现的念酒吧,会不会觉得是两个世界?而我,似乎在这时才想起,再过一夜,就是西藏的“燃灯节”——“甘丹安曲”,那是属于藏人的。
2005年12月24日,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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