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讲述西藏现代历史上的巨大空白,即文化大革命给西藏带来的种种劫难。接着讲述全藏最神圣的佛殿——大昭寺,以及拉萨的所有寺院和佛殿等,在1966年8月之后再也不复原样。
在我父亲当时拍摄的照片中,有几张是在大昭寺的讲经场“松却绕瓦”焚烧经书、经幡、转经筒的情景,可以看见在干部和老师的带领下,居民红卫兵、学生红卫兵及“积极分子”们正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有一张照片上,七、八个年轻的男女学生正奋力地将一个很大的轱辘似的东西推向大火之中,那实际上是装有许多经文的嘛尼轮,位于大昭寺的二楼上。据说,过去唯有仓宫寺等三个尼姑寺院的尼姑可以每年轮流到大昭寺去转动此轮,此刻也被烧为灰烬。火堆中的树枝,据说是从大昭寺门前那棵著名的“唐蕃古柳”(传说是从唐国长安来的文成公主亲手栽种)上砍下来的,有些是家家户户房顶上用来挂经幡的树枝。
熊熊燃烧的烈火。大肆漫卷着、吞没着正在烧为灰烬的无数书页——在这之前都是存放在寺院里的佛教典籍。分不清楚谁是纵火者,谁是围观者,因为他们相互混杂,表情皆都兴奋莫名。而且,比较中国各地的同一类文革照片中出现的人群,无论装束还是相貌都十分相似。只有作为背景的藏式建筑提醒我们:这是西藏,这是拉萨,这是大昭寺的讲经场“松却饶瓦”。
然而“四旧”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能砸的就砸,能烧的就烧,砸不完、烧不完的就扔,扔在大街上,扔在厕所里,扔在河水中。
我母亲看了这些照片后对我说:“有一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很深,那是我生你以后第一次出门,从军区后门到帕廓东边的鲁布汽车站,一直到摄影站的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砸大昭寺还是砸附近的几个佛殿。过去放在寺院里的经书被扔得满街都是,地上撒满了经书,一页页比树叶还多,走在上面发出‘嚓、嚓’的声响。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觉得踩经书是有罪孽的,可是没办法呀,地上全是经书没法不踩上,躲也躲不过。车也从经书上面碾过,那些经书已经又脏又破。那时候是秋天,风一吹,破碎的经书就和树叶一起漫天乱飞。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接受我采访的木如居委会居民久吉讲得更详细。她回忆道:“有一天,居委会通知我们第二天一早所有人要穿上盛装去开会,要带上锄头、十字镐和背兜,家里一个人也不准留下,也不准请假,谁要是不去的话就取消户口和粮卡,于是早早地都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居委会挨家挨户地点人数,看人来齐没有,然后开会,宣布要‘破四旧’,然后让所有人排队出发。那么到哪里去呢?原来是把一部分人带到赤巴拉康,一部分人带到居麦,一部分人带到希珠拉康。赤巴拉康在小昭寺的隔壁,是一个佛殿。希珠拉康是吉崩岗附近的一个小佛殿。居麦是下密宗学院,又叫木如寺。它们都是属于木如居委会的。居委会的红卫兵和积极分子冲在最前面,把两个佛殿和居麦都给砸了。我们这些人就把砸碎了的佛像装在背兜里,去倒在路上和街道上,把经书也一张张地撒在马路上,让过路人踩。居委会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也是其中背着背兜倒佛像的人,不去是不行的,不但会挨骂,而且还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那就是取消户口和粮卡,所以全部人都去了,没有一个人胆敢不去。很多人都是出于恐惧不得不去这样做的,除了那些积极分子以外,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做。
“二居(第二居民委员会,是吉崩岗居委会的简称)的任务是砸小昭寺。小昭寺里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是当年尼泊尔公主带来的,是金属做的,不像其他佛像是泥塑的,砸烂以后可以倒在路上,所以就被锯成了两半,扔在拉萨的一个仓库里。文革结束后竟然在北京发现了上半身,班钦仁波切(十世班禅喇嘛)派人送回拉萨,跟下半身重新拼凑在一起,又供奉在小昭寺里面了。
“心里面害怕得很,每次去扔佛像的时候,每次踩着经书和佛像走路的时候,心里面的那个害怕啊,实在是说不出来。但是没有办法呀。喇嘛钦(藏语:上师了知),那时候还把夹经书的木板拿去盖厕所,那木板上面还刻的有经文。贡觉松(藏语:向三宝发誓)!在上面拉屎撒尿,罪孽太大了啊。这样的厕所在木如寺那里盖了一个,在小昭寺那里盖了一个,在木如居委会那里也盖了一个。人们都害怕去那里解手,可是不去的话,居委会的干部要骂。当时这些事情都是居委会安排的,而居委会这么做也是城关区安排的,城关区的上面又有拉萨市。
“像自己家里供奉的佛像,如果是泥塑的就砸烂了,然后扔了。如果是金属造的就交给收购站了。当时商业局专门有一个收购站,设在百货公司,是收那些金属佛像的。我的一个朋友,她的家里有一尊很大的金属造的观世音佛像,她就像背小孩一样背着佛像去收购站了。我也带了几个佛像装在麻袋里一起去了,可是收购站那里排着长队,有很多人在卖佛像,我们只好回去了。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又去收购站了,这才算把佛像处理了,不然家里是不准留下佛像的。
“有些人没有把家里的佛像送去收购站卖,而是晚上悄悄地丢到拉萨河里。有些卡几(藏语:穆斯林)就下河去打捞佛像,水都淹到胸口那里,他们也要捞。他们捞了佛像干什么呢?他们悄悄地送到尼泊尔去卖,这样他们很快就暴富了。好些卡擦热(藏语:藏人与尼泊尔人的混血男女)就是这样富起来的。唐卡(藏语:卷轴佛画)也得烧,所以烧了很多很多的唐卡。”
当时拉萨满大街都扔着破碎的佛像和撕碎的经书,许多信仰佛教的老人都特别难过,悄悄地说:“人活这么大年纪干什么?活的年纪太大了,连菩萨的死都看见了,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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