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 我们在谈论什么(八)

5、蒙古、中国和图伯特的天花因果链

我检索了夏格巴·旺秋德丹著作中有关天花的记录,如果没有遗漏的话,应该是从记载五世达赖喇嘛时代开始,关于天花的记载陡然多起来。在那之前,图伯特时有天花来袭,但都规模不大。至17世纪起,卷土重来的天花病毒好似魔力大增,气势汹汹,包括五世达赖喇嘛在内的图伯特人都深以为惧,避之不及。

会不会与当时进入卫藏腹地的蒙古军队有关?我从网上找到一位研究明史的美国学者的文章【1】,提到劫掠中原的蒙古俺答汗军队染上天花致死无数(“朔漠素无痘症,自嘉靖庚戍深入石州,染此症,犯者辄死”),幸存者返回草原后,“有一种传染病在蒙古人中流行,有一半人死亡”。天花对蒙古人的打击,不亚于当年自带瘟疫病毒的西班牙人入侵美洲时对原住民的摧毁,不同的是,蒙古人是入侵者,却抢回了病毒,带来了无知无觉的自杀性的后果:“认识到天花的传染以及16世纪40年代的传染病这个促使社会转变的重要因素,我们能够发现导致蒙古社会瓦解的强有力的证据”,这篇文章总结得有理。需要补充的是,原有社会瓦解之后更是要向四面八方移动,却给沿途带去了无法拒绝的礼物,这个礼物就是天花病毒。

大昭寺这幅壁畫上写“固始汗與第司桑傑嘉措”,但据藏学家Katia Buffetrille考证,右边应该是首任第司即首相索南饶丹。(唯色2021年拍攝)
大昭寺这幅壁畫上写“固始汗與第司桑傑嘉措”,但据藏学家Katia Buffetrille考证,右边应该是首任第司即首相索南饶丹。(唯色2021年拍攝)

俺答汗年纪渐老后崇信藏传佛教,于1578年在青海湖与来自拉萨哲蚌寺的格鲁派领袖索南嘉措会面,并用蒙古语加上藏语尊称嘉措喇嘛为达赖喇嘛,简译大海上师,从此达赖喇嘛这一称号盛传开来。鉴于“这位最有力的蒙古王皈依,让其他蒙古王也纷纷皈依佛教。……不到五十年,几乎所有蒙古人都成了佛教徒”【2】。当三世达赖喇嘛二度去蒙古并驻锡传法长达六年,应明朝皇帝邀请在去北京的路上患病圆寂(不知是不是感染了天花?找不到对病因的记载),转世为俺答汗的曾孙,这在达赖喇嘛传承是唯一的蒙古血统,“他12岁在蒙古侍卫护卫下,赴拉萨坐床,”蒙古骑兵进入藏地,并卷入图伯特本土的教派纷争、权力争夺而更多地涌入,这个汗那个汗率兵来了不少,朝圣的蒙古香客也成百成千地涌入,是不是因此成了携带天花病毒传播给图伯特人的感染源?这个因果链若是这样也太让人无语了。

重读五世达赖喇嘛传记【3】,发现对天花提及很多。如1636年他20岁时,“察哈尔汗王的军队在汉地染上的天花,在措卡(青海)流行,并由蒙古左翼向后藏方面蔓延,只有前藏还算是净土”,“由于天花流行……附近天花流行……他(指帕旺卡巴大师)深有感触地指出:‘今年的这场天花乃是边地恶鬼的毒气,只有谨防邪魔,也许有所裨益。’”1643年,“发生在该地的恶性痘疮也蔓延到前藏。……哲蚌寺一带的人们普遍染上了天花,为了谨防传染,我前往沃噶,以避痘症。”1649年,“我答应赴京。中原地域辽阔,我担心会染上天花和热病,上书详细具奏不能久留的理由”。

老唐卡绘画上的五世尊者达赖喇嘛,以及他主持建造布达拉宫的伟大成就。(图片来自网络)
老唐卡绘画上的五世尊者达赖喇嘛,以及他主持建造布达拉宫的伟大成就。(图片来自网络)

总之五世达赖喇嘛同样对天花各种防范,常因天花流行,暂避卫藏多地,但还是在1672年56岁时染疫,所幸他医学造诣深厚:“我在诵经时感到腰痛乏力,但没有终止诵经。……我从骨子里感到疼痛,根据全部症状,我查阅了……医药书,确定无疑是天花。……服用了矿石药、滋补药、治瘟药等相违的药物。这一年的天花是三种良性天花之一,但是第巴等人都认为应该保密,遂宣称;‘腿疾复发’。”并连续举行了各种经忏法事等。一个多月后,“我从痘魔手中安然解脱出来”,令僧俗信众无比庆幸,“像发了疯似的纷纷前来送礼”,还“寄来了祝贺我脱离疾魔的诗词书简”。

面对瘟疫,图伯特人并不会一昧逃避或任由病毒摆布,除了藏医学早就有对治天花的疗方,以修行和信念培育的精神场域具有抗衡病毒的力量也相当重要。我喜欢传记中的这段描写,关于五世尊者见过顺治皇帝之后返回路上经过蒙古,“当时,汉地的病魔似乎已经袭来,有的人失明,并出现各种疾病”,五世尊者应行营的部众、蒙古部落的贵族等请求,“以经教、随许、降魔、禳解、诅咒和洗礼等多种法事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当护法神谕又一次附体后,“见到天花之瘟神非常高大凶恶”,五世尊者就率僧众举行各种驱魔法事,“阻止了瘟疫的蔓延。大护法也宽慰地说:‘现在已脱离了魔障’。螺顶大梵天断言:纵有出现区区天花之危,以经忏法事即可阻止。那以后的半个月之内,我们每晚针对瘟疫,抛洒真言芥子,并一直将摧毁瘟神威势的法轮立于风中。”

在五世达赖喇嘛的秘传【4】中,有关他在北京期间的记录更是神秘而非凡,其中写道:在水蛇年(1653)37岁时,他住在黄寺,出于担心在中国会过度地沉溺于图伯特人无法应付的快乐,而且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天花和其它传染病的威胁是非常严重的,就令朗杰扎仓的僧众举行了祈请女神班丹拉姆的仪轨。在仪式上,五世尊者看到女神和随从骑着马与骡子在天空飞驰的景象,或举着旗帜和武器在黄寺舞蹈。他于是比平时更多地持诵女神的心咒。有一天夜里在梦中,无数道士都拜倒在他的脚下,这表明中国的鬼神正在被征服。……当完成了对满洲国的访问以及与满洲皇帝的见面,五世尊者为返回图伯特举行了煨桑的仪式,班丹拉姆和白哈尔等众神向他显现,就像是作出应许,祂们也都将随行。

总之天花随着进入藏地的蒙古军队而至,《瘟疫与人》说得很清楚:“许多人的长途旅行跨越了文化或疫病的原始边界”。战争、商贸与宗教传播等不断进行的人类行为,使得瘟疫也随之散布和蔓延,可这又是无可避免的。人类的故事就是这样,相互为因果,彼此造下业。但就无辜的图伯特来说,那时期正如霍普金斯的转述:“天花流行比蒙古人入侵还要频繁”,更糟糕的是无法遏制,一旦染上,死亡惨重,留下许多被遗弃的房屋。何以如此?落藏永旦博士说,这意味着天花病毒发生了变异,就跟今天的新冠病毒一样,发生了可怕的变异。

注释:
【1】《天花、商贾和白莲教——嘉靖年间明朝和蒙古的关系》,(美)卡尼T·费什著,张宪博译。
【2】《西藏的故事:与达赖喇嘛谈西藏历史》,(美)汤玛斯·赖尔德(Thomas C. Laird)著,庄安祺译,台湾联经出版,2006年。
【3】《五世达赖喇嘛传》,五世达赖喇嘛著,陈庆英等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年
【4】《Secret Visions of the Fifth Dalai Lama: The Gold Manuscript in the Fournier Collection Musee Guimet, Paris》,卡尔梅·桑丹(Samten G.Karmay)翻译并解释,1998年在伦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