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老僧:“可怜啊,那么多的藏人,已经有那么多年没朝拜过大昭寺了”(唯色)

【本月17日发生在拉萨大昭寺的火灾,应该是始建于公元七世纪、并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古老建筑,所遭遇的历史上第一次火灾。但至今不知火因,当局也未明确交待调查经过和损失情况。新华社22日的报道中所说的起火部位等,与中国公安部相关文件里的说明并不一致。

如尊者达赖喇嘛所说,大昭寺是全藏最崇高的寺庙。事实上,对于信奉佛教的藏人来说,大昭寺是圣地中的圣地,所主要供奉的佛祖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具有无可替代的神圣地位,却也蒙受了千百年来大千世界所发生的各种劫难。

这是一位曾囚禁七年、劳动改造十三年,直至1981年才回到大昭寺的老僧人的口述。2003年3月9日下午,我在他的僧舍,记录了他所讲述的大昭寺及他个人所遭遇的劫难,并收录于2006年在台湾出版的《西藏记忆》一书中。他现已去世多年,此时找出当时给他拍摄的照片,仍然记得面对无常命运他发出的豁达笑声,令人十分感念。】

文革中,大昭寺的一楼,据说只有“觉衮顿拉康”(释迦牟尼佛殿)还幸存了佛像,“土莫拉康”(松赞干布法王殿)也幸存了塑像,其余的殿都没了塑像,空空荡荡的。

“觉衮顿拉康”,又叫觉康,那里面的觉沃佛(佛祖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和几个佛像都是过去的。但觉沃佛的身上和脸上的金粉都被刮掉了。身上的所有装饰也都没了。所幸的是,觉沃佛头上的华盖是纯金做的,但因为被香火熏得很黑,没人认得出是纯金,所以就没被革命的人拿走。后来被拉萨市政协放在了办公室里,直到大昭寺正式对外开放时才送回,刷洗后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这才知道这华盖是纯金做的。

觉沃佛,觉仁波切,盘坐的左腿上有个洞,至今可以看见。有两个说法,一个据说是朗达玛(吐蕃王朝末代君王,以灭佛留名于史)时候砍下的。传说朗达玛想看看觉仁波切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就在觉仁波切的腿上砍了一个洞,觉仁波切疼得发出了“啊嚓嚓”的声音。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但有关的历史书上是没有的。另一个说法与文革有关。文革时候红卫兵也在觉仁波切的腿上砍了一个洞,说是后来修补了,但用手指敲那儿的话还可以听见“空空”的声响。那些砸大昭寺的红卫兵,有些是学生,有些是老百姓,听说都是帕廓一带的老百姓,不过这都是听说的,那时候我不在这里,我在工布(指今林芝地区八一镇周围)劳动改造。

大昭寺一楼大厅里的强巴佛(未来佛)像也被砸了。古汝仁波切(莲花生大士)像是文革之后信众供奉的。大昭寺转经道囊廓的“卓玛拉康”(度母殿)也被砸了。

大昭寺二楼上,据说只有松赞干布法王殿里的松赞干布塑像是过去的,其他几尊像都是文革之后塑的,包括文成公主像。另外,这个殿里的青稞酒壶有上千年的历史,不知怎么弄到了罗布林卡文管会那里,后来听说班钦仁波切(十世班禅喇嘛)在文革后第一次回到拉萨,打听到这个酒壶的下落就要了回来。

大概在1972、1973年的时候,大昭寺才又重新修复了。但也不是把过去的所有佛像都修复了,只是修复了一部分。当时说是要修复大昭寺的佛像,拉萨城里有一个“让勒公司”,是做家具、工具和农具的工厂,现在靠近市公安局,在文革时候里面有一个仓库,堆放着从很多寺院没收的佛像,都是旧佛像,很珍贵,就从这个公司的仓库里拿回很多佛像,送到大昭寺,重新装藏、修补。

文革中被砸的寺院很多。色拉寺、哲蚌寺都被砸过。只是没被砸光,不像甘丹寺,砸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了。大昭寺原本只是由佛殿组成,所以被砸的时候很快就砸得差不多了。似乎只有聂塘的卓玛拉康(度母殿)没被砸,这是因为创办卓玛拉康的阿底峡大师是孟加拉人,要注意国际上的形象。曾经孟加拉还派人,把阿底峡大师留下来的“古栋”(法体)请回去了。

我在工布的时候是工人。更早以前,我在解放军的监狱里被关了七年,是因为1959年“叛乱”的缘故,那时我三十岁的样子,被说成是“叛乱分子”。我很小出家当了僧人,在色拉寺。1966年我从监狱里放出来,就在工布的劳改农场当了工人,我做的是木工活。农场属于公安系统,不允许我们参加文革。

我当了十三年的工人。1981年时候,好多人都走了,我也说我不想当工人了,我想穿袈裟,这样我就回到拉萨,来到大昭寺。实际上大昭寺在文革时候一个出家人也没有,我听说那些佛殿都变成猪圈了,像“土几拉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佛殿)这些佛殿都成了猪圈。楼上住着军人。楼下我们现在举办法会的地方,供放莲花生塑像的地方,是他们的厨房。然后大昭寺成了招待所,叫做“三所”,房间都设在佛殿里,听说是拉萨市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后来搬到市政府旁边去了,人们都叫它“招待玛波”,意思是红色招待所,在如今的日光宾馆前面。我们刚回到大昭寺时,一楼和二楼那些佛殿的门框上都写着号码,是招待所房间的号码。墙上的壁画还在,但有破损。

文革两派争斗时,先是“大联指”住在寺院里,后来又是“造总”住在寺院里,还发生过武斗,在大昭寺里面开枪打死过不少人。是解放军开枪打死的造反派,都是年轻藏人。

文革时候,在觉康上面的金顶那里,曾经盖过一个厕所。在护法神班丹拉姆那里用木板隔了男女两个厕所。那是招待所的厕所。班丹拉姆的塑像早就被搬出去给砸了。

我们现在住的这些僧舍曾经还是拉萨市政协的办公室和宿舍。这是文革刚结束那会儿。过去噶厦政府的办公室也设在大昭寺里面,但没有住在这些地方。

如今大昭寺里的老喇嘛都不是大昭寺过去的人,是从色拉、甘丹和哲蚌来的。

文革结束后,重新修复的寺院再次开放。经过了那么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岁月,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进过大昭寺了,所以来朝佛的人特别多。当时还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长头的大门口还架着栏杆,每天只卖两千张票,每张票一毛钱,所以很多人从夜里就开始排队,常常排队一晚上,睡觉就睡在地上。那时候大昭寺整天开放,天黑了,如果不赶紧关门的话,还会有很多人进去朝佛。可怜啊,那么多的藏人,已经有那么多年没朝拜过大昭寺,没朝见过觉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边哭边说,想不到这一生还能有机会见到佛,没想到啊,还会有这么一天。后来班钦仁波切回到拉萨,在大昭寺举办法会给信徒摩顶时,排队的人都排到了邮电大楼那里,有几公里长。有一个人还被挤死了。信徒是那么多,突然间,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不光是老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敢想象的,就像是被堤坝拦住的大水一下子冲出来了……
直到胡耀邦来拉萨,说不能给信徒卖票,从那以后,各个寺院都不向信徒售票了。

有很多人,过去是积极分子,现在变成了很虔诚的信徒,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也到大昭寺来朝佛。从佛教角度来讲,这是忏悔,这很好。只要是出于真诚,这么做,也许是可以抵消他们当年所犯下的过错的。很多人当年都是无知,无明啊。

大昭寺的“默朗钦莫”(祈愿大法会)在八十年代恢复了,但也只是办过三次,87、88和89年,然后就取消了,再也没有举办了。1989年3月份那次抗议事件,正是祈愿大法会期间,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念经,就被那些军人带去派出所。他们用电棒打我,还打了很多僧人……

我已经七十六岁了。在我一生中经历过三种人生。我的家在农村里,过着中等富足的生活。起先,我从小出家当了僧人,那是很幸福的一段经历;三十岁时被关进了监狱,在监狱里呆了七年,是犯人;然后在农场当了十多年的工人;最后又回到寺院,继续当僧人。这不,我当过三种人,干过三种人的事情,想起来倒也有意思。

在过去,西藏人活得很轻松,虽然物质上没什么,但精神上,因为对佛教有信仰,想着因果轮回,所以没有太多的欲望。但现在的话,虽然物质上有了很多东西,但人们的心都变得很复杂,每个人都有很多欲望,都是为自己考虑,反而活得很辛苦。人们的心里没有宗教的约束,这不会是一个很满意的人生。再说现在能够向人们传法的喇嘛越来越少,真正信仰宗教的人也越来越少,虽然很多人特别虔诚,但佛教真正的涵义却不知道,只能是迷信。这样下去的话会很困难的。就像我们看到的,好多人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用额头去碰石头,都要跟着去用额头碰这块石头。这就是迷信。

从我个人来讲,没有什么太多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宗教信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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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编: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