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伟大的五世尊者的故事里。这故事有他的秘密愿景,也有他的世间成就。我因此而获得某种疗愈,在这个特殊的充满不安的时刻……是的,我指的是身陷在一个疯狂的末日般的世界,人人都因看似突如其来,实则必然降至的瘟疫而惊惧不安,更有相当多的生命就像野草,不,就像韭菜,被不只眼前这一种瘟疫的各种大镰刀毫不留情地割去,既飞快无比又无声无息。我差不多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我的害怕比不害怕更多,我的悲恸只为不计其数的无辜而蒙难的众生,以致于终日惶惶且忿忿……。幸运的是,这几天终于能够平静地读书和写作了,感恩观世音菩萨化身的五世尊者的慈愍与加持。
我找出手边能找到的相关书籍,有关满清皇帝数次邀请五世尊者访问的故事很值得一读。但万万不能读帝国文人写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那完全是改写历史。事实上,正如顺治帝所写:“考量所有的藏人与蒙古人都遵喇嘛之言,因此皇太极帝派人邀达赖喇嘛前来……。”西方研究者说,“满人并不是以臣民的身份召他前来,他们邀他是因为他的力量,而不是因他的奉侍。”而十四世尊者达赖喇嘛这样说自己的前世:“五世的动机是弘扬佛法。他到北京去见清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1652年3月,五世尊者达赖喇嘛率领三千名护卫队伍从哲蚌寺启程,11月抵达北京。顺治帝先是亲临京郊迎接,以平等之礼与五世尊者互敬哈达与礼物,一个多月后正式邀请在皇宫会晤,再次互敬哈达与礼物,并观赏乐舞,品茗畅谈。又过了一个月,再次邀请五世尊者入宫赴宴,很是隆重。五世尊者于1653年2月底离开北京,途中在蒙古某地收到了顺治帝派钦差送来的金册和金印。
这金册应为两套,一套是清帝赠尊者,一套是尊者赠清帝,不然为何外表一模一样?据夏格巴先生说,金册与最厚的印经纸类似,共十五页,穿眼相连,可折叠,文字为满文、藏文和蒙文三种。我于是认为,这两套金册可能都是在北京城里同一家作坊定制的,因为五世不可能从拉萨提前带了一套来。为此我还大致搜了一下金册是怎么做的,得知满清时盛行的册啊、玺啊、印啊,其文字由礼部拟定,由工部用黄金或镀金镌刻,属于礼制活动的重要仪具,既予皇亲国戚亦赠异国元首。
金印好像就一枚,刻着满文、藏文和汉文。为何金印上有汉文但金册上无?为何金册上有蒙文,但金印上无?难道这么强大的帝国是个心机婊吗?不过到底会不会启动这样的心思,我还需要做更多的了解,不能仓促定论遭人诟病,毕竟我不可能见到真正的实物。严格地说,顺治帝赠与五世尊者的决不是一般的印,而是黄金印玺。过去的中文很讲究的,印和玺还是有等级差别的。我们异族人在使用中文时千万要小心,尤其在涉及重大主题的叙述时,稍不慎就会中了“自古以来”的圈套。总之,金册与金印都刻有包括“达赖喇嘛”和“文殊皇帝”字样的尊号,这其实就是一种彼此之间礼尚往来的敬称而已,后来的那些大一统的野心家实在是想多了。
4、
如今在拉萨还流传着一首优美的卡鲁雅乐,唱的正是五世尊者去北京与顺治帝见面,来回三年有余(可是夏格巴先生明明记录的是一年半啊),苦于无尽的思念(或许是思念太深以至于时间变得长了一倍),卡鲁艺人创作了这首名为《中国宫阙》的雅乐并伴以缓慢而优雅的传统剑舞。歌词是:
中国宫阙非吾主久驻之所,
今已三年有余,
请您返驾吉祥哲蚌,
哲蚌色拉之僧众俱欢颜。
当苍穹至宝从中国宫阙返驾,
吾等众生攀向崇山峻岭之巅煨桑恭候,
遍识一切的智慧海洋之喇嘛,
请您以慧眼俯察,
卫藏众生之喜乐。
另外,还有一个迄今可见的宝贵印迹与五世有关。1679年,桑杰嘉措这位图伯特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就职第司(首相)之位时,为赐予他与往届第司不同的特别嘉奖,五世尊者要求将印有金色的双手手印的布告,张贴在布达拉宫德央厦三楼的墙上,以示第司的所作所为与尊者本人无二。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啊,对于后世信仰者更有见即解脱的幸福感。曾有年轻藏人翻拍了如今用佛龛状的木匣子罩住的金手印,并印在黑色的T恤上,但比较模糊。是的,送给了我一件,非常喜欢,至今珍存。
还要补充两个细节,一个是布达拉宫西侧称为查果嘎林的三座白塔,正是在五世尊者的时代修复并在塔顶连接了十三个法轮风铃和经幡,而那之前的几百年前,从唐国来和亲的金城公主将连接布达拉宫所在的玛波日山和甲波日山的地脉切断,为的是要破坏强盛吐蕃的风水,结果带来了天花瘟疫而金城也染疫致死。之后不知是哪位君王的指示,在断脉之处特别建筑三塔以示连接断脉,正中白塔的空间犹如西大门,可供大队人马通过。然而时过境迁,世事反转,到了1965年毛泽东派来的大救星在拉萨大兴新城时,查果嘎林被夷为平地。直到1990年的又一轮城市建设中,三塔以水泥混凝土复制,成为新命名的北京中路的地标之一。
另一个细节是,有一年五世尊者用了许多黄金、银锭、珍珠和各种玉石,让能工巧匠打造了美丽而庄严的头饰,献给了大昭寺神圣的觉沃佛像即释迦牟尼佛等身像。五世用藏文写的诗歌也刻在了头饰和两枚耳环上,还让诸多画师在大昭寺的囊廓转经道绘满壁画,足有一百零八幅之长,画的是佛祖本生变相故事图,如同一幅幅连环画颂赞释迦牟尼佛的一百零八种功德。五世还用梵文写下优美的诗歌,题在壁画旁边。但在经历了外来强权输入的文化大革命浩劫之后,觉沃佛的头饰没了,转经道的壁画也毁损大半。我曾采访过当时的一位见证人,他惋惜地说,眼看着那些红卫兵和“积极分子”拿着铁锹挖,就像挖地一样,把精美的壁画当作泥巴一样给挖下来了。
1682年,五世尊者示现圆寂迹象,从一本书上读到的这段记述令我感动至深。仍不时住在哲蚌寺的五世尊者召见第司桑杰嘉措,用两只手而非平素习惯的一只手为他摩顶,而后缓缓步出寝宫甘丹颇章。时值学者辈出的果芒札仓正在修建,天空晴朗,有彩色云霞涌动,尊者平静地说:“如今鹞鹰也至,夏天的气息出现了。”而最后给第司的遗言是:“一切法皆无常,故哪有定数?无妨,勿短视。”
2020/2/20-23,写于北京疫情时
参考资料:
1、书籍:
《五世达赖喇嘛传》: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著,陈庆英等译,中国藏学出版社。
《藏区政治史》:夏格巴·旺秋德典著,中国藏学出版社内部资料。
《西藏通史:松石宝串》:恰白·次旦平措等著,西藏社会科学院等联合出版。
《西藏的故事:与达赖喇嘛谈西藏历史》:汤玛斯·赖尔德著,联经出版社。
《西藏的历代达赖喇嘛》:英德·马利克著,中国藏学出版社。
《西藏王臣记》:五世达赖喇嘛著,刘立千译,民族出版社。
《西藏:历史.宗教.人民》:塔泽仁波切著,西藏社会科学院资料情报研究所编印。
2、Google等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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