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十六)

9、“活死人”即隔离术(下)

依据与落藏永旦博士的几次交谈,在这里,我要大致列举出图伯特的其他几种避疫方法:

一种是食物禁忌:不吃水里动物,如鱼、虾、蟹、青蛙等;不吃奇蹄类动物,如马、驴、骡等;不吃尖爪类动物,如狗、猫、狐狸、水獭等;不吃飞禽类动物,如鹰、秃鹫、蝙蝠等;还有不吃死亡动物,如死牛、死羊、死猪等。这些食物禁忌,往往被认为是图伯特传统中对“鲁”【1】神的信仰。确实如此,但也跟防疫有关。就“鲁”神信仰我多次写过,总之与图伯特原生宗教苯教有关,中文译成“龙”但这不对,因为两者的文化特质不一样。苯教经典认为,人间四百多种病包括天花、麻风等,源于鲁神被冒犯被亵渎。

哲蚌寺墙上的壁画,所绘的双鱼完全是照着拉萨河里的鱼画成。(唯色拍摄)
哲蚌寺墙上的壁画,所绘的双鱼完全是照着拉萨河里的鱼画成。(唯色拍摄)

一种是藏医治疗:其中火疗包括烟熏、焚香等,以示净化与消毒。火焰疗法与霍普金斯讲述的,在欧洲过去针对天花的“红色疗法”【2】相似。记得在2003年 “非典”疫情中,藏医院等藏医机构制作的燃香、防瘟香囊等很抢手,源源不断地邮寄到北京等地。燃香须点燃,香囊要挂在胸前,里面有香味特别的藏药一枚。同样,新冠疫情期间仍是这样。我收到亲人从拉萨寄来的香囊,并不容易买到,价格也不便宜。还有传统藏药“催汤散”,用以煎服的汤剂,细嗅熬煮时散发的气味更好。去年新冠爆发时,拉萨的藏医院用大号保温桶装满煮好的催汤散,人人都可以像接开水一样服用,走廊上和病房里都能闻到草本药材的清香。

一种是与信仰相关的疫苗:比如佩戴护身盒嘎乌【3】。在可以打开的护身盒里,不但有佛像等圣物,还有“甘露丸”等法药,还有某些珍贵的草药,甚至有“被称为神之物质的白痘痂”等碾磨后的粉末;其实就是预防天花的疫苗,从而形成可以提供保护的神圣领域。联想到新冠病毒扫荡全球,戴口罩成为迄今人们仍须遵守的避疫方法。一度口罩难求,如今人人口罩不离身,口罩就是现代人的“嘎乌”。

这是青蛙嘛尼石,藏文写的是:“顶礼鲁神及诸菩萨,我为所杀的青蛙、蝌蚪等一切生命所造下的罪孽表示忏悔。”(唯色拍摄)
这是青蛙嘛尼石,藏文写的是:“顶礼鲁神及诸菩萨,我为所杀的青蛙、蝌蚪等一切生命所造下的罪孽表示忏悔。”(唯色拍摄)

还有,当时许多人嗜好吸鼻烟,于是将天花干痂碎末与鼻烟混合,一并吸服,类似接种疫苗。这也像我们今天排队在手臂上打疫苗,只是换了个方式。

以上提及的食物禁忌等,在悠长的岁月中潜移默化到日常生活,形成了基本上人人都要遵守的传统习惯。我再强调一遍,这些风俗实质上跟防疫有关,不只是防天花,也防其他瘟疫。一位经历了世事反转而不得不流亡异乡的藏医,就当今时代流行的疾病说:“原因有二,一是道德行为败坏,二是污染。”【4】去年新冠疫情爆发时,藏人从古代藏文医学文献中翻出有关瘟疫的记录,再次强调人须忌口忌杀生;又从每年依天文星算提前印制的藏历日历上,找到这样的预言:“(该年)肺部疾病横行;瘟疫流传;药效甚微……”,“有个感冒、发烧的传染病的危机降临”等等。

《四部医典》里所绘的各种疾病图示。(Palden提供)
《四部医典》里所绘的各种疾病图示。(Palden提供)

当时微信公众号上有篇短文《藏区传染病简史》【5】,作者是西南民族大学博士生导师土登彭措先生,提到了藏文史料中隔离传染病的最早记载,即我在前面提及的吐蕃第三十代赞普因染疫而被隔离,活着住进一个专门修建的陵墓,成了“活死人”。还介绍了《四部医典》中,医生在传染病治疗中的防疫方法:咒语保护和药物保护,包括可以直接食用的咒语和戴在脖子上的咒语;民间则有类似口食传播的接种方法,即讨取病愈者脸上遗留的痘疤,将其和鼻烟搅拌饮下。

有趣的是,去年藏历新年前夕的“驱鬼”仪式上,许多地方的藏人都用糌粑团捏出了新冠病毒张牙舞爪的形状,配上旁白,拍成小视频,在社交媒体上流传,令人忍俊不禁。藏人的幽默还体现在这句拉萨谚语里:“拉萨帕廓转多少圈,卖饼子的麻脸奶奶都在。”麻脸奶奶(藏语发音“吧乍嫫啦”,Bazrak Mola)是得过天花才会满脸麻子,她每天都会在背篓里装满她做的饼子(藏语发音“帕勒”,Pale),坐在转经者源源不断的帕廓街头。虽然人们畏惧天花,但遇见麻脸奶奶会微笑,听她讲故事,买她的饼子吃。当然这句谚语也比喻了时间的重复性。

不同内供(包括护身符、药丸等)的嘎乌盒,18-·9世纪,私人藏品。(图片来自网络)
不同内供(包括护身符、药丸等)的嘎乌盒,18-·9世纪,私人藏品。(图片来自网络)

注释:

【1】鲁:ཀླུ་། (Klu),即栖息在江河湖海、森林沼泽、神山古迹等地的各类神灵总称,被认为是地下世界(地穴和水域)的掌控者,汉语勉强被译为“龙”,但不准确甚至是错误的,因为在中文里并没有这一文化特质和概念。在有着苯教传统的图伯特文化里,众多生活在水土里、岩石里、森林里、地穴里的动物,如鱼、蛇、青蛙等,被视为兼具好运与厄运的鲁神化身。

【2】从《天国之花:瘟疫文化史》读到,许多世纪以来,饱受各种瘟疫折磨的世界各地不同文化的人们发明了无数疗法来对治,比如用泻药或放血法来帮助天花病人康复,还有各种土疗法:西非的棕榈油等草药用剂,巴西的马粪粉,中世纪阿拉伯的驴油,日本的天花病人用加了清酒、米汤、红豆和盐的热水洗澡,以及最奇特又历久不衰的“红色疗法”曾在欧洲盛行,即穿红衣服、挂红布、裹上红毯子、吃红色糕点,连灯罩和墙面都得是红色的,等等。

【3】嘎乌:གའུ།(Ghau),护身盒,内置有圣物、法药等,是一种随身携带的微型佛龛。

【4】《雪域境外流亡记》(In Exile from the Land of Snows),(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

【5】藏区传染病简史: https://mp.weixin.qq.com/s/Zzp049bEZrCRQfFj7GSiLQ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