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阿嘉仁波切中文传记《逆风顺水》写的前言(唯色)

此刻想来,对于远去异国十多年的阿嘉仁波切,我并没有陌生感和时空造成的疏远感,反而很是熟悉他的音容笑貌,这应该缘于在编辑他的自传的时日中逐渐获得的印象和感受。

在此之前,我只有幸见过阿嘉仁波切两回。那都是在他尚未别离寺院与故乡之前,属于很偶然也很短暂的遇见。但仁波切并不记得见过那个年轻女子。即便我透过网络传给他当时在他的喇让(意即仁波切宅邸)前的合影,仁波切依然想不起,仅对复苏记忆的老屋及花朵发出了感叹。这是必然的。因为没有比只是合个影这种见面更能忘怀的。

但对于我来说,包括与仁波切合影在内的那段时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为此我将这张合影以及与其他仁波切、喇嘛的合影放在一本小相册里,并带着小相册从拉萨去往北京。与此同时写下的一首长诗中,我含蓄地记录了发生在内心这块场域的冲击:

一九九四,八节之间
最黑的光阴在转变
繁星降下露珠
一百零八颗
那两鬓染黄的女子
穿着本族的衣裳
要走一条去安多的路……

实际上,在这首名为《前定的念珠》的诗中,我叙述了去塔尔寺(藏语称衮本贡巴)的诸多细节:

在藏语为衮本的寺院
她目睹轻风拂过
一棵树!举世无双
在一座珠宝镶嵌的塔中变幻
啊!千万尊佛像
或千万个藏文字母
化为千万片树叶
彷佛落满双肩……

不过我慕名去见阿嘉仁波切的时候,并没有穿本族的衣裳,而且也并不知道这位著名的仁波切、塔尔寺的寺主有着怎样的传承与个人史。其实当时的我更像是充满好奇心的文学青年。听说仁波切很忙,常常去北京参加各种会议,带我去往仁波切喇让的僧人说我们不一定能见到。不过,某个因缘可能在那时已经发生,穿绛红镶黄袈裟的阿嘉仁波切正站在门外,与一些僧人交谈着。我就这么容易地,见到了这位大仁波切。看上去他很平易,但也很忙。即便不忙也不可能多聊的,因为我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提出一个流俗的要求:可否合个影?

如今重看合影,我显得稚嫩,也不太懂与仁波切合影时须恭敬有加的规矩,但有些紧张,以致腼腆地含笑。仁波切那时也较年轻,笑呵呵的,有着从容的气质。像这样要求与他合影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一定很多。我的不同在于我从拉萨来,我的胸前戴着一枚尊者达赖喇嘛的像章,而阿嘉仁波切一定注意到,是不是因此爽快地面对镜头?这像章是我的一位远亲几年前去印度朝佛后带回的。在那段四处游历的时间,我常常醒目地别在胸前,只要有人问我他是谁,我就会语调缓慢地说:“他是我们的领袖。”那时不像今日,没有几个外人认得尊者,所以往往会因我的回答一头雾水。

第二次见到阿嘉仁波切是第二年,应该是1995年的初冬。不是在衮本贡巴,而是在拉萨的哲蚌贡巴(汉语称哲蚌寺),我朝拜了措勤大殿三楼上巨大、精美的嘉瓦强巴佛(汉语称未来佛),走出佛殿时看见排队朝佛的信众都转身望着楼梯。询问得知将有数位大仁波切亦来朝拜。等了一会,果然见到拉萨的德珠仁波切、安多的阿嘉仁波切等诸多高僧缓步走来。信众们都躬身合十,期待仁波切们的摩顶加持。但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这些仁波切中我只见过阿嘉仁波切,可我的眼前是最近官方电视播出、为十世班禅喇嘛的转世灵童举行的「金瓶掣签」仪式上,这些仁波切包括阿嘉仁波切亲临现场,认可中共安排的情景。

我并不知道其实仁波切们内心有多么不情愿参与这欺天瞒世的“金瓶掣签”,直到多年后读到阿嘉仁波切的自传初稿,才窥见深掩在黑暗中、枪口下的真相。仁波切们虽然是信众们顶礼再三的上师,却是强盗手中任其摆布的羔羊,已经有太多的事例左证了这可怖的现实,原本依照藏传佛教定制由尊者达赖喇嘛认定的十一世班禅喇嘛,才六岁的孩童,竟于一夜之间被失踪,直到今天也无人知其生死。

我有所介意地看着阿嘉仁波切含笑走过,依次为虔诚的信众们摩顶,其实错过了与仁波切的亲近。直到几年后惊闻仁波切秘密出走的消息,才明了自以为是的我低估了仁波切的勇气。衮本贡巴的一位僧人告诉我,当时阿嘉仁波切劝另一位大仁波切公开反对北京安排的十一世班禅喇嘛,慨然叹曰:「我们都是仁波切,死了还可以再来;可如果我们不说真话,就对不起把我们视为生命的人民。」阿嘉仁波切是否真的说过这掷地有声的话,我从未向他求证过,但我初次听到就没忘过,是因为当即泪下……

让我再回忆一遍阿嘉仁波切的这本珍贵的自传吧。

对于藏人、蒙古人或者藏传佛教信徒来说,阿嘉仁波切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他是被称为犹如黄金一般珍贵的传承上的重要一环。不能中断,否则整个传承都会招致中断的危险。然而,阅读了阿嘉仁波切的自传就会看到,这灭顶之灾事实上多次降临。第一次是他八岁的时候,他身为寺主的著名寺院——塔尔寺,在中共发动的“宗教改革”这个政治运动席卷下,数百位高僧被逮捕、被死亡,数千名僧人被迫还俗。有着无数宝藏、培育佛学人才的塔尔寺不但被砸、被掠,还曾一度被改为生产大队。

对于阿嘉仁波切来说,他远在牧场上的父亲与无数放牧牛羊的牧人,被拿枪的中共军人从帐篷里带走,从此一去不归,可能还不算是最惨重的打击。令他至今心有余悸的是十世班禅喇嘛留下悬疑的突然亡故,以及数年后因班禅喇嘛转世灵童的认证,中共与尊者达赖喇嘛决裂,而中共在这个极其严肃的宗教事务上蛮横插手、弄虚作假,终究使得阿嘉仁波切在五十岁时不得不放弃寺院,逃往自由世界,去安放修行的心灵与记录的愿力。

然而,阿嘉仁波切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自传,读来却有一种安然、宽容甚至幽默的感觉,哪怕是在经历令人心碎的遭际时。首先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心若不乱,再乱的世界又能奈我几何?阿嘉仁波切包含了慈悲的智慧,总是将逆境及逆境中的戾气化为乌有,这自然会吸引渴望不为形役的读者沉浸其中。我虽为义务编辑,却总是在反复阅读时得到超越文字本身的加持力。除了由他作为诸多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在多少年以后披露的一个个秘辛令人震惊,比如与十世班禅喇嘛毕生相关的那些接踵而至的遭遇:作为持戒高僧的牢狱之灾与媒妁之婚,作为民族灵魂的挣扎、力争与夺命横祸,作为菩萨再来却人间蒸发、遗患无穷,等等,都揭示了那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无形之手”,远比命运和业力更专制、更殖民。当阿嘉仁波切与如今拥有各种虚职的嘉木样仁波切在飞过拉萨天空的专机上,听到时任国务院宗教局局长的叶小文得意忘形地泄露“金瓶掣签”选十一世班禅转世灵童造假的秘密时,如晴天霹雳被惊吓得甚至不敢互看一眼。共产党对藏传佛教的操控与凌辱莫过于此。

而我最难忘的书中片段,还是那个八岁的男孩,在参加了“揭开封建盖子”的大会后,蓦然发觉自己失去了一切:老师与同修,以及前世们累积的财产和传下来的寺院。甚至,连身为一位高级喇嘛的僧舍或宅邸都被各怀企图的革命者占据。他当时惶惑,孤单,但他看到被革命者从屋里抬出去的小桌抽屉里,他的玩具还没被扔掉,立刻很专注地玩起了玩具……此刻,当我复述时,仍有一种含泪微笑的感觉。

2013年7月30日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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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编: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