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地图与香巴拉:地图之美(二)

记得在那次长达五千多公里的朝圣旅行之前,我从未对地图产生过多少兴趣。因为我不会看地图,那些色彩各异、长短不一、弯弯曲曲、点点圈圈的图例总是让我眼花缭乱,最后在脑袋里搅成了一团。一看见地图我就有一种迷失之感。我一定是一个空间感很差的人。

但如今不同了,我变得喜欢看地图。最喜欢的是用一支彩色水笔在我已经去过的,或者是很想去的地方,由起点至终点,沿着路线将之连接起来。那是一些怎样的曲线啊!每一条都是回忆和梦想;每一条,那怕很短,都包含着生命和关于生命的许多故事。我终于享受到了一幅地图带来的快乐!

一年后去阿里,一本《西藏自治区地图册》几乎被翻破。

在地图上——也许我的视野比较狭窄,我只是对包括了图伯特传统地理,即“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多康六岗”[1]的版图情有独钟——我常常以深情的目光追随着每一次旅行。尤其是那次朝圣之行,它改变了我。至少,让我学会了怎样看地图。

比如说从玛多至玉树,在1:800万的青海省交通旅游图上,不过六七厘米如半截拇指之长短,谁能相信这之间实际竟接近三百公里呢?假若是一马平川倒也罢,巴颜喀拉山的最高峰就耸立其中,海拔高达五千二百六十七公尺。这些都是地理学上的数字,没有亲身经历就不会刻骨铭心。而玉树,恰恰是在整个路线中独独伸出去的一撇之尾上,犹如余音袅袅,绵延不绝。那正是从一座座绛红色的寺院中一齐传出的一声法号,足以响彻我们的一生。

说起来,那地图上的每一个地点之间还有什么呢?或者说,还有什么是藏在地图背后的呢?

像玛多(黄河源头),这个位于今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境内的县城,和所有的听上去带有异域情调的陌生地名一样,最初只会引发人们颇为浪漫的想像力。正如那个写《追忆逝水年华》[2]的法国人说的那样:“有些铁路车站的名称,在阅读铁路旅行指南时也会使人为之心驰神往,让你梦想在某个车站下车。而那时正当盛夏,日午将尽,北方千金榆树篱巴已经变得萧索幽僻,车站就隐没在两排千金榆树篱巴之间。树木在潮湿和冷风中出现一派橙黄色调,有些地方的初冬景象就像这样,这些车站的名称于是也有着那种吸引人的魅力。”

图伯特的许多地名都是这样。我不说其它更远的地方,那些环绕在中国版图周围被称为边疆的各地都有着让人的感觉突然产生异样的名字,愈遥远的地方愈是这样。像自然界中那些我们很少见过的动物,有的狐媚之至,有的野性十足,有的仅仅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叫唤,也可以催人泪下。它们都充满了尚未消失的灵性,它们都与从前有关。哦从前,那只是在回忆中存在的一段温馨而伤感的时光。

这些地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赋予的,像给自己的孩子起名一样,既亲切,又传神,还寄托着美好的愿望。有的像男孩的名字,有的像女孩的名字,没有一个名字不是好名字。它们选择的往往是自己的语言中音韵动听、意蕴优美的那些名词,有的前面还意犹未尽地,加上了浸润着诗情画意的比喻。有时候,光听这样的地名你就会遐想联翩,抑制不住赶快去亲历其境的渴望。图伯特的地名更是特别,就像图伯特人总是要恳请视为珍宝的仁波切[3]起名一样,每一个名字都弥漫着一种宗教的芬芳气息。那是混合着酥油、青稞和梵香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中,灵魂会像隆达[4]上的经文随风而去,但却不是茫然而去,那遍布虚空的十方诸佛一定会含笑接纳,如接纳在外飘荡多年的孩子。

图伯特人对自己故乡的深情很难为外人理解,因为他们都住在太高、太高的地方。不是说高处不胜寒吗?而这些地方岂止是寒,连让人活命的气都所剩无几,犹如游丝。许多人带着包括诱人心动的地名附加上去的梦想奔向了那里,但到了就想逃,就想逃得远远的,至少逃出这个不让他们的身体受得了的地方。高处固然有高处的美,可月亮上面不也很美吗,但却是那种叫人骨头也发冷的美。然而图伯特人很少抱怨让族人生存在这种地方的命运,恰恰相反总是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也许更早以前的图伯特人会抱怨,甚至不敢抱怨,因为天地之间充溢着强大的力量,附着于各种各样的神灵上面。它们都有护佑或伤害、创造或破坏的本领,视人们的态度和行为而定。

事实上,这些神灵与人们同是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它们也是七情六欲的生命,是众生中的一分子,只不过它们在大家庭中的地位很高却因脾气古怪,人得时时捧着、哄着、供着,让它们高高兴兴地,得意洋洋地,才会平安无事。但这个大家庭的长辈,或者说精神支柱却并不是它们。大约在一千三百多年前,有一种无形的,持久的,光芒中的光芒,黄金中的黄金,粮食中的粮食,总之一切珍宝中的珍宝,恰如一份恩赐,命定一般地降临到了这块高寒而辽阔的土地上。这块土地上的人有福了,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有福了。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可这块土地的性质改变了,它最里面的,最重要的,那心脏一样的,那遗传基因一样的,已经变了,彻底地变了。而这唯有图伯特人自己才知道,唯有自己,心领神会,心心相印,心旷神怡。

这块土地上也因此处处散落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名字,不论自然的,人为的,小至一条小溪,一顶帐篷,大到高耸入云的山脉,蔚为壮观的寺院;这些名字,这些,玛多,以及类似于玛多的,都可以叫作玛多的,——玛多“日”(山),玛多“曲”(水),玛多“贡巴”(寺院),玛多“溪卡”(庄园),等等,灿若群星,闪闪发光。我们怎能容许今生今世对这么多的“玛多”视而不见呢?突然听得车里有人说,天呐,玛多竟然高达四千七百七十二公尺,夏季平均气温为摄氏七点六度!——这些精确的数据,显然来自一本旅行指南。

1998年9月,写于阿里和拉萨,原文名《地图之美》。
2021年8月,修改于北京。

<br/>注释:<br/>[1] 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多康六岗:为图伯特传统地理范围,由高至低,分为上、中、下三大区域,分布在现如今行政区划的甘肃省、青海省、四川省、云南省的藏地,以及西藏自治区。<br/>[2]《追忆逝水年华》,(法)M·普鲁斯特著,李恒基等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br/>[3]仁波切:藏语,意为珍宝,通常也是对藏传佛教转世高僧的尊称。<br/>[4]隆达:藏语,印有佛经、心咒、神圣图画等的纸张,有五种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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