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寻找香巴拉:尼古拉斯·洛里奇及喇嘛阿旺洛桑多杰(下)

尼古拉斯·洛里奇的家族都是天赋异禀的杰出人物:他的夫人海伦娜·洛里奇(Helena Roerich)热爱东方哲学,具有神秘感应,是神秘主义实践者,给予他的思想和创作强大的灵感。重点说一下他的长子,乔治·洛里奇(George de Roerich)会二十八种亚洲语言,是著名的藏学家和梵语学者,文章及著作涵盖了藏学研究的众多领域,并撰写了十一卷藏俄英大辞典,被认为在保护喜马拉雅地区和西藏的历史、文化和语言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可是他非得在1957年回到红色苏联,三年后就心梗而死,年仅58岁。这很可疑,会不会与克格勃有关呢?他的二子斯维托斯拉夫·洛里奇(Svetoslav Roerich)是卓越的艺术家和建筑师,受到印度社会的尊敬,妻子是大诗人泰戈尔的侄女、印度著名的电影明星,两人寿终正寝。

藏人学者根敦群培在印度学习时的肖像。(唯色提供)
藏人学者根敦群培在印度学习时的肖像。(唯色提供)

与洛里奇家族有密切关系的一位藏人是出自佛门的伟大学者根敦群培(Gendun Choephel)。 他于1934年至1946年在印度等中亚地区旅行学习,期间得到乔治·洛里奇的邀请并在他家住了两年。两人合力将西藏史学名著《青史》译成英文。根敦群培还在锡金出版了一本将巴利文译成藏文的佛学典籍,乔治·洛里奇为之作序。1948年,当在纽约创办尼古拉斯·洛里奇博物馆时,根敦群培大部分画作收藏其中。不知根敦群培对政治的兴趣,参加设在噶伦堡的西藏革命党是否受到了洛里奇家族的潜移默化。我甚至觉得,根敦群培与这个家族的关系,可能是他回到拉萨后罹难入狱的原因之一。当然这纯属我的猜测,欢迎有识之士批评指正。

根敦群培也是艺术家,这是他的绘画。(唯色提供)
根敦群培也是艺术家,这是他的绘画。(唯色提供)

而我的理由是,洛里奇家族初次远征到拉萨,是被怀疑红色俄国人假扮朝圣者而来,拉萨上层众所皆知。我在曾担任过英国驻西藏大使的查尔斯·贝尔(Charles Bell)所著《十三世达赖喇嘛传》一书中读到相关记载,认为于1927年抵达拉萨并停留数月的代表团“显然都是苏联的特务。他们广施金钱,拍摄了大量的照片。他们放风说:俄国人将出钱、出人帮助西藏。”然而,十三世尊者达赖喇嘛对布尔什维克是高度警惕和排斥的。据贝尔写道,十三世尊者严厉谴责:“他们破坏宗教,甚至连宗教的名字也不留。”难怪尼古拉斯·洛里奇在拉萨期间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也难怪他那么反感十三世尊者。

十三世尊者达赖喇嘛的外交官、布里亚特蒙古人阿旺洛桑多杰喇嘛。(唯色提供)
十三世尊者达赖喇嘛的外交官、布里亚特蒙古人阿旺洛桑多杰喇嘛。(唯色提供)

这里,要补充对尼古拉斯·洛里奇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布里亚特喇嘛阿旺洛桑多杰的一些故事。他19岁即去往拉萨哲蚌寺学习,44岁离开拉萨去往圣彼得堡,实际上是作为特使性质的外交官,在十三世尊者达赖喇嘛与俄国沙皇之间的交流中起着关键作用。据说他庄重地对沙皇说,沙皇是香巴拉国王转世,香巴拉王国位于俄罗斯某地。然而这应该是出于希冀沙皇对弘扬藏传佛教的支持和保护,包括在圣彼得堡建造藏传佛寺,而这座寺院正是献给守护香巴拉王国的本尊神时轮金刚的。他其实为在俄罗斯帝国传播藏传佛教功德无量,而在这个帝国有广阔的佛教徒的领地。他还在布里亚特建造了藏医学院。

喇嘛阿旺洛桑多杰主持建造的藏传佛寺位于圣彼得堡。(唯色提供)
喇嘛阿旺洛桑多杰主持建造的藏传佛寺位于圣彼得堡。(唯色提供)

但沙俄帝国被苏维埃共产党暴力推翻之后,他两次被捕。第一次被判死刑,但幸而获救。第二次是在斯大林大清洗时,他被控“叛国罪”、间谍罪,于1938年死于拘押中,时年85岁。而在圣彼得堡的恢弘寺院,于二战中成为苏联红军据点,在“列宁格勒保卫战”中设成广播站,对德国及欧洲广播“列宁格勒之声”,之后被秘密警察克格勃占据很久。虽然寺院建筑结构犹存,但所有僧侣被逮捕,不是被枪毙就是被流放古拉格集中营,最后一个僧人于1978年死在那里。事实上,信奉藏传佛教的蒙古人在俄罗斯和苏联遭受了许多压迫,包括政治的与宗教的。时至今日,这座寺院重获生机。我在instagram看到几十位布里亚特蒙古裔僧侣,每天精心维护,使得出自尼古拉斯·洛里奇之手的玻璃窗折射出佛法之美。而他们具有典型蒙古人形象的容貌,仿如喇嘛阿旺洛桑多杰重归。

《图伯特蒙古条约》原件。(唯色提供)
《图伯特蒙古条约》原件。(唯色提供)

喇嘛阿旺洛桑多杰还是1912年12月29日签订的《图伯特蒙古条约》(Tibet Mongolia Treaty)的主要起草人之一、藏方签约代表。而这份条约旨在宣布图伯特和蒙古的完全独立、脱离满清政府的统治以及断绝与中国的一切政治联系,具有相当重要的历史意义。

尼古拉斯·洛里奇绘画的藏传佛寺。(唯色提供)
尼古拉斯·洛里奇绘画的藏传佛寺。(唯色提供)

十四世尊者达赖喇嘛评价他,“事实上他是一个优秀的学者和虔诚的佛教僧侣,并且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忠心耿耿”。藏人作家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认为,他是“给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甘丹颇章政府带来改良主义和民族主义觉醒的开创性人物,但是一直以来基本上为人所忽视。……在图伯特现代历史中的作用迄今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承认,这主要是由于英国方面的报告和记述总是把他贬低为一个阴险的俄国间谍”,而他“是为了争取图伯特和蒙古的自由而不倦工作的爱国者”。当然,我提及的这些仅是一些简单的事迹。个性独特而坚强的喇嘛阿旺洛桑多杰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和精进深刻的修行,而这只能从他坚定不移的眼神里窥见一二。

最后,我要回到尼古拉斯·洛里奇令我心动的绘画,他画了那么多与图伯特佛教相关的美丽图像,画了那么多喜马拉雅山麓的绝美风景。而且他还这样盛赞在山巅上的寺院里的修行者:“在这样的高度上修建修行之所,必须具有美感和无畏的自我克制之力。”为此我要顶礼这位执着寻找香巴拉的行动者。十四世尊者达赖喇嘛曾在1985年的时轮金刚灌顶法会上开示:“……香巴拉并不是一个我们可以找到的物质之地,我们仅仅只能说它是一个净土,一个位在人间领域里的净土,除非一个人具有功德并且与香巴拉有因果关系,否则是无法到达那里的。”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