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当我们谈论天花时 我们在谈论什么(四)

3、以天花为名的献祭(上)

就那个善后章程二十九条,如今中国官方学者的总结是:“乾隆五十八年( 1793年)正式刊布执行,对后世影响深远。”[1] 回溯这一切,多么像是早就在运筹、谋划的策略(挖好的坑)啊,我不禁要对高瞻远瞩的乾隆皇帝产生阴谋论了,不禁要继续追问三个问题:

第一,如果六世班禅喇嘛曾经出过痘,那么导致他在北京丧生的是什么病?究竟是不是天花,还是并非天花,很可能另有隐情另有秘密?落藏永旦博士问:“那两个开药的太医呢?如前所述,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愈天花。难不成是两位太医误诊,给班禅开错药了?若是如此,他的死与清廷有某种关系的传言也并非毫无根据。”[2]

第二,乾隆皇帝真的很奇怪,他不允许未能确知是否出过痘的外蕃来京,甚至未出过痘的人都不得升迁官职,还要求依传统与祖制的满蒙联姻,“与满族公主定亲的蒙古年轻王子必须先到北京接受疫苗接种和教育”等等。终其一生,他忌惮天花都到这种地步,却对出痘情况并不明朗的六世班禅喇嘛纠缠不休,力邀入京,就跟他的祖父对待未出过痘的五世班禅喇嘛一样,难道这样的执念也会遗传吗?

第三,乾隆皇帝为什么非得邀请六世班禅喇嘛来北京,却不邀请八世达赖喇嘛呢?是因为二十出头的八世达赖喇嘛太年轻,很软弱吗?还是说,乾隆皇帝早就知道六世班禅喇嘛的家族堪称当时图伯特第一家族?某种程度上,当时的政教法王几乎可以说就是六世班禅喇嘛(当然,那个在拉萨充当摄政的格西喇嘛的权力欲不可小觑),这是因为:1、1757年七世达赖喇嘛圆寂后,实际上差不多是六世班禅喇嘛执掌图伯特政教:八世达赖喇嘛是他寻访到的,并且是他的亲侄子;之后他多次去拉萨,为幼小的八世达赖喇嘛授戒、讲法,在布达拉宫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连邻国不丹与英国东印度公司战事纠纷,不丹国王都要请他调解;多年来,乾隆皇帝两次遣使赠他金册金印,视他为图伯特至尊,竭尽统战。2、不但八世达赖喇嘛是他的侄子,蒙古最高精神领袖四世哲布尊丹巴还是他的侄孙(八世达赖喇嘛兄长的儿子),还有,他的母亲是拉达克王的女儿,噶举派法王十世夏玛巴是他的兄长,著名的女性仁波切桑顶多吉帕姆是他的侄女,他的另一个兄长仲巴呼图克图是扎什伦布寺的总管(此人贪得无厌,惹来后续的大麻烦),等等。也因此,正如夏格巴评价六世班禅喇嘛,“不是口头上而是实际上成为最高的受供者和一切贵贱人等交口称颂的至高无上的对象。”

《平定两金川得胜图》,1777-1781年绘,今北京故宫藏。(Public Domain)
《平定两金川得胜图》,1777-1781年绘,今北京故宫藏。(Public Domain)

需要提醒的是,有一个事件非常重要,绝不可忽略:在六世班禅喇嘛进京前二十九年,也就是1750年,由于摄政王颇罗鼐之子、继任摄政的达拉巴图尔•居美朗杰(中文史籍写“珠墨特那木扎勒”),多次要求乾隆撤回在图伯特不断滋事生非的安班[3](驻藏大臣)及其军队,且与乾隆欲彻底剿灭的蒙古准噶尔部友好,结果被两位满人安班——傅清和拉布敦设计在冲赛康内卑鄙谋杀。据前香港城市大学教授刘汉城引经据典的巨著[4]中,由相关文献可知,杀藏王是乾隆皇帝亲自指挥、亲自部署的:“自朕观之,那木扎勒暴戾不驯,狡诈叵测,留之终必为患。……可乘其不备,将那木扎勒正法。”于韶华之年的藏王惨死,引发藏人愤怒,围攻冲赛康,傅清自杀,拉布敦及其随从、汉商多人被杀。两位安班都是乾隆亲信,王公贵族出身,皇帝为此震怒,认为“满洲对拉萨和西藏的统治受到了威胁”[5],甚至有过发动一场惩罚性战争并且占领拉萨的打算。七世达赖喇嘛“表示愿意与满洲皇帝保持友好关系”,乾隆帝于是颁行《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条》,“双方希望这种基于供施关系的理想历史模式,能够确保西藏的长久稳定”[6]。

曾在嘉绒藏区作战多年(史称“大小金川之役”)的福康安为傅清侄子,在领兵入藏参与藏尼战争之后,以恩主的角色不但在布达拉宫前立《御制十全记》碑,以满、汉、蒙、藏四种文字记录乾隆帝志得意满地自述赫赫十大战功;还专门在冲赛康立碑,又以满、汉、蒙、藏四种文字记载藏王被安班“正法”、安班英勇“殉难”的悲壮“事迹”,并将冲赛康改为“忠烈祠”。这说明,无论是乾隆皇帝还是福康安,从未忘却两位安班于四十年前被杀的奇耻大辱,一定会报仇雪恨的,方法也不止一种。其实,藏人对于邀请满清军队帮忙驱赶廓尔喀军队感受复杂,用一句谚语比喻:“神杀、鬼杀只是死法不同,同样都是一死。”[7]

注释:
[1]: 周燕: 略论"金瓶掣签"制度的演变

[2]:落藏永旦:Misdiagnosis or Political Assassination? Re-examining the Death of Panchen Lama Lobsang Palden Yeshe from Smallpox in 1780 (误诊,或政治暗杀?——重考1780年因天花而死的班禅喇嘛洛桑·贝丹益希)。

[3]“安班”是满语“大人”的音译,专指派驻蒙古、青海、西藏、新疆等地的满洲皇帝代表,又称办事大臣或驻扎大臣,中文史料称在拉萨的安班为“驻藏大臣”。

[4]《西藏自古以来就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刘汉城著,台湾雪域出版社,2019年,469页。

[5]《乾隆帝》,(美)欧立德(Mark C. Elliott)著,青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

[6]同上,但我认为这句话有问题,不知是原文如此,还是翻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能够确保西藏的长久稳定”应该是“能够确保满清与西藏之间的长久稳定”。

[7]《藏区政治史》:夏格巴·旺曲德典著,中国藏学出版社内部资料,1992年。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